穿过枯枝交错的树林,三人才算看清不远处的情形。
放眼望去,一小块荒地上,有三四座新起的土冢,泥土略潮,坟头插着粗陋的木牌,只能辨出几个歪扭的字姓。
坟前跪着两个人,一老一小。
他们面前有少许冥纸还未燃烬,带着火星随风飘飞,浓重烟气缭绕,呛得人喉咙发涩,想来是已跪了许久。
老妪满鬓花白,肩背微驼,而小男孩乖巧地陪在她身旁,七八岁的模样,面黄肌瘦的。
两人身上穿的都是粗布旧袄,打着不少补丁,想来生活亦苦。
三人虽未走近,可能看见那微微颤动的瘦弱肩膀,和耳边传来那刻意压低,苍老沙哑的哭泣。
自然,也能感受到那悲伤与无助。
许是伤心过度,许是年岁过大,老妪那五感不太灵敏。还是小男孩先发现了三人,扯着她的袖口,低低唤了声“阿婆”。
老妪这才警觉地回头。
神色骤变,仓忙将孩子护在身后,声音发颤:“你们……想做什么?”
她紧张地观察着三人,眼中带着戒备,眼底掠过几分惊慌。
身旁的火光明暗不定,更映得她苍老的脸一片灰白。焦纸的气息在风中弥漫,空气更显压抑。
唐雨微笑着上前一步,声音柔和:“婆婆别怕,我们是前往夏南的旅人。见此地有人祭坟,还是数座新坟,觉得奇怪,才前来查看。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她并未靠近,仍在距两人数步之外,语气温和。
可那老妪却更为紧张,护着男孩的手臂收得更紧,目光死死盯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恐惧,却好似并非出于对陌生人的防备之意。
唐雨有些讶异。
如今她换回女装,应该比男子更有亲和力才对。而且,自己长得也算俏丽,礼数周全,按理容易叫人放下戒心,那老妪却偏偏避她如蛇蝎。
奇怪……
唐雨想了想,还是选择退后一步,低声对望山岳说:“你试试。”
望山岳点点头,从怀中摸出几样小物,全是路上闲时扯苇草编的:有蚂蚱、有蛐蛐,还有个只编了一半腿的草蜘蛛。
他大方地上前,笑着举给那小男孩看:“瞧,这几个是我一路编的。你挑一个吧,若时都喜欢,就都拿去也成。”
男孩怯生生地探出头,眼底闪过一抹亮光。可他又不敢上前去拿,只紧紧攥着老妪的衣袖,望向她的眼神中满是询问。
老妪迟疑许久,目光落在那些草编的小玩意上。或许是觉得坏人没这么闲,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男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挑了好久,才选走那只蚂蚱和那只残腿的草蜘蛛,然后快步跑回婆婆的身后。
他盘腿坐下,小心地摸着那草蜘蛛,试着去编补上缺的那几条腿。
原本黯淡的眼睛,此刻才终于浮出点点笑意。
望着孩子那笑,三人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酸涩。
老妪看着男孩,眼底满是悲戚与哀恸,眼角泛泪。
她低声长叹,缓缓抬头露出抹苦笑:“几位若真只是过路旅人,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望山岳没作声,回头看向唐雨。
她没敢上前,还是站在远处,斟酌着开口:“请问,这几座坟祭拜的是何人?”
老妪沉默良久,终于沙哑开口:“是这孩子的爹娘,还有他的大哥。”
说着,伸手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发顶,苍老声音似在发颤:“他们常去夏南城中做小生意,顺带为家中置办些物件。谁知竟染上时疫,不过几日,全死了。全死了啊……”
话音未落,老妪仰头望向那阴沉的天。泪自皱纹纵横的脸上滑落,滴在灰烬旁,瞬间便失了踪迹。
这哽咽的一句“全死了”,叫三人一时无言,不忍继续问下去。
过了片刻,老妪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神色忽然变得凝重。
她望着几人,眼底仍残留着惊惧的颤光:“我劝你们,莫去夏南。那里已成染疫之城,去了……都得死。”
唐雨蹙眉:“什么疫病?”
“不知。”老妪摇头,拉着男孩起身。
“老身言尽于此,几位,还是早些回头吧。”
祖孙两就这么孤独地互相搀扶,在枯林余烟中缓缓往村内走。
三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惊疑。
从当初鬼哭死人,至后来献祭害人,再到如今因这染上时疫而死亡的可怜人家。
谁也没想到,这村子竟如此多灾多难。
“这怎么回事,我们还能去夏南吗?”望山岳感觉身上有些发凉。
时疫这玩意,可不是开玩笑的,若真已蔓延,整个夏南或许已成死城。
“必须去。”
唐雨沉默片刻,望着坟前渐渐燃尽成了灰的冥纸,淡才淡道:“今日不宿此村,我们需赶在黄昏前入城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望山岳应下。
他们快步回到原处,上马启程。
穿过村子的途中,能看得出,不止男孩一家遭灾,好几家都挂上白幡,显然也是有人离世。
而经过那颗,曾是鬼哭声形成原因的老槐树时,意外发现,它竟已被砍掉,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木桩。
仿佛预示着这村庄的命运。
*
为防疫病,三人方过城门关口,便取出绢布掩住口鼻系好。
原本繁华热闹的夏南,如今却冷清得出奇。街巷宽阔,却空无一人,偶有行人,也解释低头快步,避人如避鬼怪。
偶尔还有几家开门营生的店铺,但门帘垂落半掩,不见有人走动。而绝大多数都是百姓,都是大门紧闭。
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偶有自窗口推开一道小缝隙探望者,却在对上唐雨三人视线时,又惊恐地关上,就好像她们是什么洪水猛兽。
此城之景原是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却被惊慌不安,甚至是恐惧绝望的氛围所笼罩,令人透不过气来。
空旷的街道飘散着苦涩的草药味,头顶天空有数只乌鸦盘旋。一阵风吹过,让唐雨打了个寒战。
竟从未觉得秋风如此冷过,仿佛有钝刀子,割在皮肉之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望山岳喃喃。
不敢相信,前后半年不到,夏南就从安稳富庶的边郡,到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先去夏南王府。”马车中的萧方椋掀开帘,神色也难得凝重。
唐雨颔首。
等三人抵达夏南王府,才发觉,此处也不比城中其余地界好到哪里去。
门前满是落叶与尘灰,显然数日未有人清扫门庭。昔日车马往来、兵士把守的王府,此刻也再看不见任何身影,朱门紧闭,整个王府安静地好似无人居住般。
望山岳上前敲门,无人理会。
于是,他加大力度,那“嗙嗙”几声,几乎到了砸门的程度。
即便如此,也等了好一会才有人来开门,一只眼从缝中打量他们。
“来者何人?”
“我们自中京而来,几月前曾为夏南王送过镖,烦请通报一声。”望山岳客气道。
那仆从模样的人打量三人许久,才迟疑着点头,关门而去。
不久,厚重的门终于开启,几人被引入府内。
当夏南王的身影出现在厅前时,三人却几乎不敢相认。
他比之前瘦了许多,也没去再做新衣,而是穿着先前合身的衣服,因宽大而显得有些空荡。
原本一方郡王该有的威严得体与从容气度,也似消失殆尽般。他那眼底带着隐隐的乌青,面容憔悴。
看到几人时,甚至顾不上基本的寒暄礼数,只嘴唇轻颤着,激动的话哽在喉中。
“王爷。”萧方椋率先上前行礼。
夏南王急忙几步迎去,怎奈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差点要摔倒。
好在望山岳眼疾手快,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臂,才稳住其身形。
“王爷?”
那一刻,望山岳分明感到,对方整个人似在微微颤抖。
“你们,定要帮帮我啊……”夏南王声音嘶哑,竟还带着些哭腔。
他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牢牢抓着望山岳的手腕不放。
这突如其来的崩溃与失态,让几人心中俱是一惊。
望山岳反手托住他有些脱力的身体,扶到一旁坐下。
萧方椋与唐雨对视一眼,神色凝重:“王爷,夏南城中究竟发生何事?莫非真是时疫?”
夏南王却缓缓摇头,看向他们的眼中满是血丝,恐惧地颤声道:“哪有什么时疫。这都是南疆,他们故意散播的……蛊疫!”
这个词,顿时叫屋中三人头皮发麻,空气仿佛都安静了。
好半晌,夏南王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讲述起来:“几位应该知道,夏南……原本也是南疆的一部分。归入大夏后,因文化与地利之便,成了与南疆诸国通商往来的重要枢纽……”
而在大夏庇护下,与因战乱式微的南疆小国不同,此地极为富庶,商机遍地,不仅吸引许多南疆人常居。同时,每日能有多至百数的南疆人,进入夏南。自然,也会有不少的夏南居民前往南疆。
此等重要边境之地,人员与货物往来频繁,盘查当然是重中之重,官府与夏南王府从不敢懈怠。
况且,近些年南疆也愈发不太平,所以检查实则变得愈发严密了。
“可怪事……还是发生了。”
夏南王眼中浮现出清晰的恐惧,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只回忆就够让人窒息。
“最初,是城西一家客栈报官,说有客商死在客房内,死相凄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死死抓紧梨花木的扶手:“那人腹部被破开一个拳头大的口子,内脏几乎被啃噬一空……”
“但除死者身上伤口外,整个房间,甚至尸体身下,竟找不到半点血迹。”夏南王声音带着难以压制的颤抖。
唐雨认真听着,眉头不自觉皱起。
根据夏南王所说,当时房门从内紧锁,门窗也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人出入的痕迹。
但官府根据其死状,还是将之认定为他杀。
于是,他们按照寻常流程,派人全力搜查,并传讯店客,试图通过其他蛛丝马迹找出凶手。
可事情,哪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接下来几天里,那家客栈就像被……诅咒了。”
夏南王声音愈发低,瞳仁涣散失神。
“然后,所有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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