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陈岁安两眼一睁便往无名屋子里跑。
熹微晨光里，院中竹影寂寂，少女的身影在林中穿行，恍若一只低飞的燕。
很快，行到竹林尽头的木门前，陈岁安稍一犹豫，还是先叩响了门，试探着喊道：“大哥，大哥？”
屋中无人应声，陈岁安猛地推门而入。
吱呀声惊起飞鸟，放眼望去，只见屋内空荡，床榻整齐，昨夜她送来的食盒搁在桌上，陈岁安站在门槛外，忍不住深吸口气，攥紧了手。
她辛辛苦苦找到的大师兄，又这般走了？
下个月能回来吗？
还是，他又撒了个谎？
失落如潮水漫过心尖，陈岁安也顾不得多伤心，便听着了镇子里的鸡鸣犬吠，只无可奈何地笑了两声，进到屋内拿过食盒转身朝厨房去。
陈岁安刚点上火准备煮粥，厨房里又来了两位前来帮忙的，陈岁安也不推脱，同人一并将早饭飞快地端上了桌。
廖明远和顾念守了两位伤者一晚，用完早饭，另一个弟子虞绮见状便强迫顾念前去休息，自己把人替了下来。
陈岁安神色恹恹，一顿早饭吃的是食不知味，梁永欢带她如自家小妹，如今一听人没说话，便知道这是心情不好，便叫了她帮自己去拿药。
拿了药，陈岁安便去了东屋找她。
不大的屋中亮堂而干净，屋中的药草味已经将血腥味压下，躺在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呼吸却已是平稳非常。
梁永欢拿了一本医术坐在不远处翻着，旭日落在人身上，像渡了一层金光。
“二姐，你的药。”陈岁安缓缓走到人对面坐下，忍不住轻叹口气。
“是给你挑着泡水喝的。”梁永欢抬头朝人笑了笑，“近来天气炎热，你忙里忙外，别上火。”
陈岁安心中意外，还是飞快地反应过来，笑道：“谢谢二姐。”
梁永欢放下医书勾了勾唇，轻声问：“怎么了？听你今早都没说话？可是心情不好？”
不问还好，如今二师姐温温柔柔的问话一出来，陈岁安只觉满腔委屈和心酸都往外溢，“无名大哥离开了。”
梁永欢微微一愣，知晓自家小师妹对人感情颇深，安抚道：“许是他有要事在身，过几日便该回来了。”
陈岁安瘪瘪嘴，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答，纠结片刻后便起身走到梁永欢身侧。她的脚步清浅，梁永欢却连半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师姐……”
陈岁安的声音沉闷，像是蕴含了一场秋雨，梁永欢不顾及会被打湿的衣摆，连忙拽着人靠在自己身边，轻声问道：“他可是要出去很久？”
失魂落魄的，陈岁安点了点头，又想着梁永欢看不到才缓缓“嗯”了一声。
晨光斜切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片阴影，陈岁安感受着梁永欢的指腹轻轻在自己的手背上摩挲，只觉得浑身都松快下来。
可心里头还是空落落的——因为二师姐不知那是大师兄，陈岁安抿着唇不敢多说，唯恐被人发现这个弥天大谎。
梁永欢更不知陈岁安心中苦楚，只当这是害怕离别，索性把人拥着抱住，问道：“他可说了何时回来？”
“我也不知。”陈岁安摇摇头，“许是下个月，也许要半年之久。”
梁永欢沉默些许，犹豫片刻后道：“我观无名公子为人正直，既不是不告而别，定然会回来的。”
陈岁安轻轻“嗯”了一声，不知该不该回答。
屋中沉寂非常，梁永欢身上的药香仿佛也有几丝安神之效，陈岁安放下心来，半倚在梁永欢怀中，缓缓抬头，“二姐。你知道六师姐家在何处吗？”
梁永欢微微噤声，反问道：“怎么了？”
“我想她了……”陈岁安嘴上支支吾吾，又转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没让梁永欢“看”到自己略有些心虚的脸。
梁永欢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可她临到开口又问道，“你想去看她吗？”
“等往后大家安置好了，我就去。”陈岁安自认这句话没有撒谎，便转过头来望向她，“现在我想给她写写信什么的，她可别把我们忘了。”
“放心，行梦不会忘了你的。”梁永欢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陈岁安喉头微哽，只极低地“嗯”了一声。空气重归寂静，只有药香沉甸甸地浮着。梁永欢摸索着她的双手，由着人在自己身上轻叹。
但很快，只听见一声“阿金”响起，猛地击碎了屋中的安静。
两人应声回头，只看见原本还昏迷着的方余坐起身来，她脸色惨白得像蒙了一层窗纸，那声嘶哑的呼喊像砂纸刮过耳膜，瞬间把人钉在原地。
看着她不管不顾地撕扯伤口，陈岁安连忙上前，道：“别动！”
少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有丁点发涩，陈岁安昨日劈晕她的手悬在半空，终是轻轻落在她肩上，“方金没事，廖大夫守了一夜，人也快醒了。”
方余身体轻颤，涣散的目光缓缓凝实，陈岁安一手托起她摇摇欲坠的腰，将人引导着放回了床上。
陈岁安的掌心沾到她后背被薄汗浸透的衣料，心中一时感慨，柔声道：“你放心，廖大夫在看着他的。”
“多谢姑娘……” 方余的声音细若游丝，额角发出丁点冷汗，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必。”陈岁安弯弯眉眼，抬手默默地探了探她的脉，忍不住低声劝慰，“你还是先休息会吧。”
这厢两人还未分个明白，陈岁安便听着另一处传来的悉悉索索声，转头望去，只看见梁永欢摸着桌沿站起身来。陈岁安连忙喊道：“二姐，你别动，有何事同我说吧。”
梁永欢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分外温和的笑，“今早煎了药，就在屋外的长廊上，你来拿给方姑娘用了吧。”
陈岁安连声道好，转身便出了门。
她的动作向来很快，方余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眼前还温热的药熏红了眼眶，慢吞吞地起身谢道：“姑娘，你……我……我真好多了。这药，我……”
“好多了就更该喝药。”陈岁安盯着她苍白脸上强撑的笑，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只有你精神些，后续你弟弟还需要人照顾呢。”
陈岁安自认语气还算温和，可一看这人不肯动手也明白过来，低声道：“这药都是廖大夫自己种的，不值钱，你别嫌弃药效不足就好。”
方余连忙摆摆手，“不、不、不。廖大夫那么好的人，我们多谢还来不及呢。”
“那便别浪费了。”陈岁安拿过一柄小勺，稳稳塞进她还在发颤的指间。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碗沿挨着方余干裂的唇，药气氤氲上来，叫人眼底水光微闪，方余半低着脑袋又把两人谢了又谢。
待方余喝完药，陈岁安扶过梁永欢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又把人看了看，这才收起药碗放下心来。
瓷底磕出“当啷”一声脆响，方余追着陈岁安的背影看了许久，犹豫片刻后极小声地问：“我能去看看阿金吗？”
眼前人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脸颊却瘦得微微凹陷，眼下浮着两片浓重的青影。低垂着的细瘦脖颈后，几缕碎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一件靛蓝布衫空荡荡挂着身上，显得人格外孱弱。
陈岁安看了看二师姐，见她不准备开口，便道：“他还未醒，但我陪你去看看吧。”
方余面露喜色，撑着床沿便要下床。
陈岁安眼疾手快将人一扶，同梁永欢告别之后便带着人去了隔壁屋中。
甫一进门，汹涌药味扑面而来。
床边，虞绮正给方金额上换冷帕子，见有人进来，只轻轻摇了摇头。
“绮姐姐，这是方公子的姐姐。”
陈岁安指了指站在自己身侧的人，轻声介绍完，虞绮这才让开了位置，道：“嗯，他还需要休息会，你们别将人吵醒了。”
话音落下，两人的视线毫无阻拦地落在病床之上，方余整个身子倏地僵住，右手骤然脱力，昨日还算坚强的女人如今像片枯叶，几乎是飘到了床沿。
陈岁安连忙跟在人身后。可临到床前，方余却不敢碰，只虚虚悬着手，指尖离弟弟裹满白布的手臂还有寸许，抖得厉害。
床上的人毫无声息，脑袋、胸前都被厚厚的白布缠裹，呼吸微弱，几不可闻。
“阿金……” 方余抬手捂住了嘴，不知所措地站在床边，唯有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流。
阳光在药气里微晃，把她惨白的脸映得更像一碰即碎的薄瓷。
陈岁安上前一步，手轻轻覆上她微颤的肩膀，掌下的皮肤冰凉，带着细微的痉挛。
尚好的帕子湿透了两张，方余的眼泪才算止住。只是那双手靠在床边，犹豫许久也没落下去。
“你摸。” 陈岁安引着她僵硬的手指，轻轻落在方金没受伤的腕子上，指尖下传来一丝微弱却持续跳动的脉搏，“脉还稳着。廖大夫说最险的时候熬过去了，他命硬，骨头也硬，只是太累，得多睡会儿。”
“真的？” 方余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颤抖。
陈岁安用力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肯定地点头：“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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