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五十六章
旭日高升,屋中的温度渐渐涌了上来。陈岁安扶着方余的肩,低声劝:“回吧,让阿金好好歇着。你在这儿熬着,他醒了反倒心疼。”
方余的眼睛黏在方金的脸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再守一会儿……就一会儿……”
一旁的虞绮上来要劝,就看着方余脑袋一转,伸出手来对准她手中的布巾,道:“谢谢姑娘,这我来吧……已经劳烦你们很多了……”
虞绮顿时将话一收,道:“无妨。”
热气上涌,躺在床上的伤者不停流汗,方余给人细细擦过数回。陈岁安忍不住轻叹口气,随手拿了个蒲扇在旁侧轻晃着。
很快,补够了觉的廖明远又耷拉着身体进到了屋中。
方余见着来人又是激动又是欣喜,连声道谢,廖明远随意地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了床边。
“大夫,您看我弟弟这是……”方余双手拧着那块帕子,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廖明远微微眯眼瞥过陈岁安,又飞快地挪开了视线,道:“多处出血,双臂轻微折断,先好好养着吧。”
方余脸色一白,双手微颤,仿佛下一瞬便会倒下,但还是强撑着又把廖明远谢了两回。
“但你来的及时,好生休养还是有机会恢复如初的。”廖明远看了看站在旁侧无所适从的陈岁安,“药还在煎着呢,你帮我去看看吧。”
陈岁安轻轻点了点头,放下蒲扇推门而出。
走过那段熟悉的竹林小径,几乎是本能指引,陈岁安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又走到了无名的房门前。
似是自嘲,陈岁安忍不住轻笑两声,转身朝药房去。
如今天热,药罐子下的火炉一刻不停,陈岁安不愿久待在附近,只时不时地看看几眼,待药好了便端回了东屋。
屋中人已散去,只有虞绮单手扶着脑袋撑在一旁歇息,陈岁安将脚步放得极轻,但只见人双眸猛地一睁,后知后觉般道:“阿岁?”
陈岁安一晃,捧着托盘站在原地,主动解释道:“师姐,我来送药。”
“好,你给我吧。”虞绮起身接过药碗,朝她笑了笑。
突来的惊慌好像并未发生,陈岁安看了看那摆在桌上的水盆白布,抬手要拿,“那我来帮忙吧。”
“无妨,你去陪陪二师姐吧。”虞绮忍不住轻叹口气,“她近来不常说话,我也不会逗乐,你若有空常去看看她吧。”
虞绮比陈岁安大了半岁,也不过比她早三月上了山,但也许是亲眼目睹了山门之难,如今比陈岁安沉稳许多,几乎算得上是冷淡。只是为人依旧热心,也总是照顾众人。
陈岁安轻轻点头,乖巧道:“那师姐你有空多休息。”
虞绮微微将头一点,权当作回答。
陈岁安放下手中的布巾,又转身回了隔壁屋。
一大早已经在医馆走出数千步的陈岁安随意地擦去额头上的薄汗,只当自己是练了脚力,因此也不含糊,直接猛地将门一推,欢喜道:“二姐?在吗?”
梁永欢应声抬头,微微张嘴试探道:“阿岁来了?”
屋中方余又躺回了床上,陈岁安放轻脚步一溜烟地跑到梁永欢身前,道:“是我。二姐,你在干嘛呢?”
梁永欢举起手中医书,“在看书呢。”
陈岁安一双凤目猛地睁圆,看着那无字天书,又看了看梁永欢还裹着白布的眼睛,一时也不确定究竟是谁眼盲,疑惑地问:“二姐,你这,如何看的?”
梁永欢轻笑一声,牵过陈岁安的食指,轻轻压在书面上。
习武之人的指腹已经生出了薄茧,但陈岁安还是敏锐地摸到了书上的起伏不平。那像是虫爬,又像针缝。
不等陈岁安开口询问,梁永欢直接道:“廖大夫拿给我的。上头用针线绣了每个字的笔画,我摸着摸着,也能看一些。”
“天呐……”陈岁安心中赞叹,也学着闭上眼细细感受了片刻,最后无奈道:“这,我是可以摸出来有丁点突起,但压根分辨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字。”
“你眼睛尚可,要这做什么?”
陈岁安理直气壮道:“我好奇。”
梁永欢唇角轻勾,“那你可要再试试?”
陈岁安听她这般询问,立刻来了劲头,搬了条椅子往她身侧一坐,连声道好。
窗下,二师姐的指尖捻着陈岁安的食指,稳稳按在一方小小的、密布凸点的厚纸片上。“这是‘安’字。” 她的声音沉静,像拂过竹林的微风,“起笔在这里,一个点,往下滑,再回勾……感觉到这三颗凸点的起伏了么?”
陈岁安缓缓闭上眼,依言滑动,指腹仔细分辨着那细微的凸起走向,只觉指尖下的触感陌生又奇异,“好像可以明白。”
梁永欢轻轻点头,引着她在纸片的另一处按下,陈岁安屏住呼吸,细长的手指悬停在那个“点”上,反复摩挲,试图把这触感刻进记忆里。
不多时,指尖的针线渐渐拼凑成词组、长句。
陈岁安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学这可有何意义,可她做过的是无意义之事向来不少,如今此事还能叫梁永欢高兴片刻,她只更觉得足够,一时间便全神贯注地和人学着。
学过一个上午,用过午饭,两人好像不会累似的,又黏在了一块。
入籍医馆里弟子不少,大家有心帮忙都得靠抢,自然不会在乎这两个人藏在了何处,她便更是心安理得地陪着梁永欢。
待日头西垂,陈岁安出门去端了梁永欢的药来,一进门,便只见屋中又是一个人去楼空。
心在瞬间跳到了嗓子眼,陈岁安侧耳听去,连忙跑到隔壁屋前,这才发觉方家姐弟皆已是清醒过来。
药气里忽地漏进一丝极轻的啜泣,像绷紧的弦终于断开的尾音。
陈岁安悄然走近虚掩的门缝,夕阳洒满廊下,方余几乎是伏在床沿,肩膀剧烈地耸动,一只手死死捂着嘴,却挡不住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呜咽。另一只手,正被床上那人虚弱却坚定地握着。
方金因为初醒,整个人还分外虚弱,一双眼稍显浑浊,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伏在床边哭泣的姐姐。
按理重伤之人不该心绪不稳,但廖明达已是见惯了这场景,见着陈岁安的到来只轻轻抬了抬手,意思不过是随他们去吧。
方余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眶发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胡乱抹了把脸,急切地俯得更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醒了?真醒了?阿金……疼不疼?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 一连串的问句似珠串断线,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方金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角吃力地向上扯了扯,对着姐姐挤出一个安抚的弧度。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点力道。
身后似乎又有脚步声来,陈岁安猛地回头,只见顾念又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迎面来。
两人一对上面,顾念看了看陈岁安手中的药碗,满脸震惊;陈岁安又看了看对方手中的药碗,连忙侧身把人让了进去。
坐在旁侧的廖明达见着顾念,道:“药来了,方公子先喝些吧。”
屋中已经站出了三人,想来也不会太过棘手,陈岁安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牵过梁永欢,默默后退几步,轻轻带上了门。廊下药炉的余烬尚温,清风拂过,带着丁点被阳光曝晒过整日的草木香气,将那压抑了整夜的沉重,悄悄吹散了些许。
将人带回屋中时,陈岁安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边打扇边道:“二姐,你的药也该喝了。”
温热的药碗轻轻落在梁永欢手边,她的指尖一触碗壁,便稳稳端了起来,无需人引,径直送到唇边。
深褐的药汁在她唇间缓缓消下,适时,陈岁安变戏法似的给人掏出来一块梅子递上,“师姐,压压味。”
梁永欢放下药碗,接过梅子放进嘴里含着,脸颊微微鼓起一点。
“师姐,你说我待会可要先问问方家姐弟?”陈岁安眉心微蹙,习惯性地向自己的亲人寻求意见。
“是问他们被谁打了吗?”
“当然。”陈岁安将头认真一点,“把人打成这样,这人明显是想要他们的命。”
梁永欢面无表情,稍作沉思后反问道:“问到之后你当如何?替他们报仇还是报官?”
陈岁安被问得一愣,一时间心中翻涌无数,待平息后才憋出来一句:“无论如何,总不能叫人白白挨了这顿打。”
“听他们那日之话,既然是他们受害,那你问问未尝不可。”梁永欢轻轻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只是你注意着些,别叫人又想起那伤心事,或是给人过多念想。”
“好。”陈岁安微微颔首,也不管眼前人能不能瞧见,只一副势在必行的模样。
夕阳斜照,屋外似乎又有弟子在喊该用晚饭了,陈岁安起身扶着梁永欢便要往外头去,临到门槛时,梁永欢还说是要回自己房里,陈岁安不愿,却也心知二师姐是不愿让眼疾碍事,正要劝阻,却只见梁永欢满脸为难。
陈岁安心头顿疼,犹豫些许后还是连人带饭送回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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