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梁永欢用过晚饭后，陈岁安便转身去了东屋。
果不其然，方余依旧坐在床边盯着她弟弟。那个身形略微瘦小的女人蜷在床脚的矮凳上，像只被雨淋透的雀儿。
虽说陈岁安已经分外小心，但老旧的木门还是发出了无法磨灭的吱呀声，方余回头见了她立刻起身，道：“陈姑娘……”
陈岁安快步上前将人拦住，“你身子弱，别这般动弹。”
“谢谢。”方余微微低头，还是坐了回去。
烈日西垂，在屋中洒下细细余辉，屋里静得能听见方金微弱却规律的呼吸声，从未散去的药气沉甸甸地压着。
“你晚饭吃了吗？”陈岁安主动打破了寂静。
方余抬头，朝她笑笑，“吃了。虞姑娘给我们送了饭来。”
陈岁安眉眼弯弯，在她对面的矮凳上坐下，斟酌许久后才开了口：“方姑娘，有件事，想问问你。”
方余眨了眨眼，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和惊疑不定。她未答话，只微微点了下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陈岁安直视着她眼底那片惊惶的雾气，慢慢吐出那个盘桓已久、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名字：“你二弟，方全他……当真是和红姑娘青梅竹马吗？”
方余浑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了脊背。她瞳孔骤然缩紧，连声道：“千真万确。我们与红姑娘家只有一墙之隔，我二弟年纪和她相仿，两人可是定过娃娃亲的。你若不信，去镇上随便打听都是。”
陈岁安微微俯身，又问：“您家和卫家那事传得远吗？”
“您，这是何意？”方余眼露惊慌，整个人不自觉地靠在了床边。
余辉渐渐退出屋中，更映得方余骤然惨白的脸像尊易碎的瓷器。陈岁安心头一紧，立刻意识到自己这“问法”砸出的惊涛骇浪。眼前人攥着帕子的手抖得太厉害，指节绷得死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
“您别怕。”陈岁安连忙将声音放得极柔，身子微微前倾，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方全是好人。我游历江湖时与他有几面之缘，他曾同我说过此事，我本就想帮他。只是……”
陈岁安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求证：“只是我也曾听过，一些关于方家的流言，似乎……有些不好的牵扯。”
方余瞳孔骤缩，不敢置信道：“陈姑娘，您说什么……”
不等陈岁安开口，方余便慌慌张张地问：“我二弟可是出事了？还是他在别处犯了事？陈姑娘，您别吓我……”
“您别急，您别急。”陈岁安连忙将人安抚下来，“我也只是听一个说书人说的，说不定他那故事里的人只是刚好和你们同名。但和我分别之时，你二弟他还很好，你只需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便是。”
方余紧紧拽住陈岁安的衣袖，一双眼里尽是血丝，道：“陈姑娘，我们家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从来谨小慎微，不与人争论，虽说偶尔也会和街坊领居闹个矛盾，但也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何至于传出千里惹人笑话。”
她说的恳切，语速又快又急，可因为不愿吵醒床上之人只能尽量压抑着声音，陈岁安轻轻搭上她的手背，问道：“那事情既是许久以前发生的，卫家人为何今日还要对你家出手？”
方余脸上尽是痛苦，垂头道：“自从那卫朝白想强娶红姑娘后，一直对我家施压怒骂，但因为我二弟还在，也只是坏坏他们名声。后来红姑娘家破人亡之后，我二弟北上告状，卫朝白得知消息，便更加肆无忌惮……”
陈岁安微微蹙眉，不解地问：“官府不管吗？”
方余抬手抹了把眼泪，“我们哪有证据。”
“那……”陈岁安抬头望向那躺在床上的，又看了看眼前这哭得惨痛的，“昨日之事是为何呢？”
方余摇摇头，“具体我也不知。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要我们的命。”她又擤了擤鼻子，“自从我二弟离开后，他们时不时便来我家闹事，我们本想一走了之，但他们寻了个错处，把我弟弟关了一段时日，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他们又来闹……”
强取豪夺，栽赃陷害，自认已经行走江湖多年的陈岁安心中恼火，眉心攒出一个细小疙瘩，道：“当真这般无法无天？”
“何止啊。”痛苦的阀门被陈岁安撬开，方余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说到痛处便不自觉地轻颤，“整个镇上，他看谁不顺眼，便是一顿好打。即使被官府抓个现行，也不过几两银子平事，若是打死了，多赔点，也伤不着他家的根本。”
眼前人的声音已经沙哑至极，话中哭腔更是一刻未停，陈岁安心中愤恨，一时却也无能为力，只得忙拿过一旁的茶壶倒上满杯送到人手中，安抚道：“我知道了，你先喝口茶。”
方余接过杯盏点了点头，眼中热泪如同碎掉的珠串，顺着脸颊递进杯中激起熹微涟漪。陈岁安掏出手帕又替人轻轻擦拭过，柔声解释：“因为方全和我分别之际时间紧迫，许多事情我们并未说全，所以我才问你。如今天色已晚，你不妨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出去打听些，若情况属实，我替你们想办法。”
方余原本还有稍许浑浊的双眼猛地一睁，双手直直握紧陈岁安的手，道：“陈姑娘，您当真可以替我们解决？”
“我尽力而为。”陈岁安朝人露出一个极认真地笑来，至于想什么办法，她自己也不清楚。
大师兄已经离家数里，二师姐眼疾未愈，其余的不是没下过山经历些许便是年纪不大，陈岁安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找廖明远。
于是扶着方余回去躺好后，陈岁安忙冲到了廖大夫的门前。
和初见时一样，廖大夫卧房的门依旧是虚掩着，陈岁安刚抬手要敲，就听见里头有人喊她的名字叫她进去，陈岁安心中疑惑，却也听话地推门而入。
霎那间，满屋药草味混着燃烧过度的灯油味扑面而来，陈岁安看着又在躺椅上悠哉游哉的某人，正要开口，就听着廖明远打了个哈欠，道：“你再不来我都该睡了。”
陈岁安抬手将门推开，清风携月立刻涌入稍显杂乱的屋中。
绕过偌大长桌，陈岁安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随意散落的干枯药草，挑到一条看上去还算完好的椅子坐下，随意地问：“你如何知道我要来？”
屋中的怪味被青草味取代，廖明远拧了拧眉心，单手扶额，认真反问道：“难道除了我，你们还有谁在此地待过两月以上吗？”
陈岁安面露不解，廖明远又问：“你师兄把你留在此地，不就是为了叫你解决此事吗？”
“我？”陈岁安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我师兄没和你讲，我是废物一个吗？”
廖明远故作高深地缓慢摇头，“我看你一眼便知。”
陈岁安闻言忍不住发笑，反问：“知道我什么？”
“武功超群啊。”廖明远猛地从摇椅上直起身子，“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削我的竹林！”
陈岁安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支支吾吾、含含糊糊道：“那都是普通，普通功法。”
廖明远随意地摆摆手，“够用就行。反正你师兄的意思我明白，你按我说的做便好。”
从来自有想法的陈岁安秀眉轻蹙，大剌剌地问道：“那你先告诉我，我师兄的意思是什么？你要我做什么？再告诉我，这过马乡里的卫家又是什么？”
话音落下，廖明远突然一改刚刚的懒散，嘴角轻轻绷直，一双眼睛轻轻压下显得分外精明而锐利。陈岁安双手抱胸，毫不犹豫地望了回去。
屋中的空气渐渐成为一团浆糊，陈岁安看眼前人不准备配合也不强求，索性双手一撑扶手，便要起身。
“别走啊。”廖明远突然松了口气，朝着屋外一指，“看到昨日来的那对姐弟吗？那只是一部分罢了。”
陈岁安借势双手高举，佯装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坐回原位，故意含糊不清地问道：“廖兄，你说什么？”
廖明远半是无奈半是气愤地轻哼一声，道：“我不知你师兄可否同你说过，此地以前亦是很不错的。”
陈岁安认真地摇了摇头。
廖明远轻叹一声，“我哥早年和你师兄是认识的。”
“武林大会？”陈岁安轻轻挑眉，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不错。”廖明远将头一点，“那场大会之后，他们一起为人卖命……中间许多我也不多说，只是后来我哥失踪，江湖传闻我家有本武林秘籍，一时间人人争抢，户户豪夺。可我家世代行医，就出了我哥一个另类，我们别说秘籍，连本剑法、心法，什么都没有。”
话音落下，陈岁安端着杯盏的手一顿，缓缓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廖明远缓缓抬头，将视线落在门外的竹林里，“因为我家被抢个干净，我的故土，也来了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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