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城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将青石板路面烤得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沈妙离开那弥漫着豆花香与血腥气的街角，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衣襟上的尘埃，神色未有丝毫波澜。然而，她并不知道，那看似微不足道的出手，已在市井底层悄然播下了一颗名为“感念”的种子，并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勾勒出她性格中一抹难以捉摸的复杂底色。
她并未折返那座被六扇门视线笼罩的宅院，而是依着原计划，向着更为鱼龙混杂、也更可能藏匿着非常规信息的城北区域行去。
越往北走，建筑的规整度便愈发下降，街道也变得狭窄拥挤。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酒水、汗臭、廉价脂粉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地下世界的铁锈与血腥气味。这里的行人神色也更为匆匆，或眼神闪烁，或面带戾气，三教九流，不一而足。赌坊的吆喝、妓院的拉客声、还有兵器铺里传来的打铁声，交织成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
这里是天机城的阴影面，是阳光难以完全照亮的角落，也是消息、赃物、秘密交易的最佳温床。
沈妙在一家挂着“百晓生”破烂布幡的茶馆前停下脚步。这茶馆门面狭小，光线昏暗，里面坐着的大多是些看起来不得志的江湖闲汉、包打听，以及一些神色鬼祟、做着见不得光买卖的中间人。在这里，金银往往比刀剑更管用。
她走了进去，找了个靠墙的阴暗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跑堂的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眼皮耷拉着，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沈妙没有立刻打探，而是如同一个真正的过客，静静地听着周围的交谈。这里的信息更为碎片化，也更**裸。
“……‘恶虎帮’那几个倒霉蛋，听说让人废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活该！平日里欺男霸女，这次踢到铁板了吧？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清楚，听说是個外地来的女人，身手狠得很！”
“女人？啧啧，这年头，女人都这么猛了吗？”
“听说张屠户家闺女被救了，张屠户恨不得给那女侠立长生牌位……”
“嘘……小声点，恶虎帮背后好像有‘漕帮’的影子，这事没完……”
听到“漕帮”二字，沈妙眼神微动。果然，这些地头蛇背后，往往都牵扯着更大的势力。赵坤的人，手伸得确实长。
除了这些市井恩怨，更多的议论还是围绕着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
“……‘唐门’的人昨天在‘千金台’赌坊，跟‘霹雳堂’的人杠上了，差点把赌坊给拆了！”
“‘药王谷’的苏仙子好像在大量收购几种罕见的解毒药材，不知道要对付谁……”
“听说‘霸刀山庄’的雷烈放话，要在大会前一天，在城西‘断魂坡’设擂，挑战所有用刀的好手！”
“剑阁叶孤鸿呢？没动静？”
“他？听说一直在英雄楼顶楼闭关，剑不出鞘，气势却一天比一天吓人……”
“魔教的人呢？七杀殿、幽冥教，就没点表示？”
“表示？嘿嘿，昨天夜里，‘幽冥教’的勾魂使者不是刚‘拜访’过一位不肯合作的消息贩子吗？那家伙今天就没再开口了……”
信息杂乱，却透露出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摩擦不断。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妙慢慢啜饮着苦涩的粗茶，目光偶尔扫过茶馆内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她在寻找，寻找那种真正掌握着核心机密，或者有能力接触到特殊渠道的人。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独自喝着闷酒的老者身上。那老者衣衫褴褛，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带着饱经风霜的沟壑与一种看透世情的麻木。他腰间挂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不像是纯粹的庄稼把式，倒有几分像是……常年摆弄机关消息或者挖掘的手艺人。
更重要的是，沈妙【洞察】到他身上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与玉石、金属打交道的特殊气息，以及一种……被巨大失望和恐惧笼罩着的颓丧。
她端着茶杯，走了过去，在那老者对面坐下。
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喝他的劣质烧刀子。
“老人家，打听个事。”沈妙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老者看到银子，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沙哑道：“想问什么？老汉我知道的不多。”
“听说天机城地下，有些……不寻常的通道？”沈妙压低了声音，语气随意，仿佛只是好奇。
老者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猛地抬头，警惕地看着沈妙：“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沈妙神色不变，“据说前朝在此建都时，遗留了不少隐秘工事。如今这城里龙蛇混杂，说不定有些朋友，喜欢走些不寻常的路。”
她的话含糊其辞，却意有所指。
老者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看了看那锭银子，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道：“姑娘，有些路，走不得。好奇心太重，会死人的。”
“哦？”沈妙挑眉，“怎么说？”
老者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才凑近了些，声音带着恐惧：“城北‘枯井巷’最里面那口废井……下面连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前几天，有几个不信邪的愣头青下去了……再没上来。听说，下面……不干净。” 他打了个寒颤，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枯井巷？废井？不干净？
沈妙心中一动。这所谓的“不干净”，会不会与那煞气冲天的枪尖碎片有关？或者是……某种守护力量？
“多谢老人家告知。”沈妙将银子又往前推了推，“这银子，够您打几壶好酒了。”
老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飞快地将银子揣进怀里，像是怕沈妙反悔，起身匆匆离开了茶馆，背影佝偻，带着一种逃离是非之地的仓惶。
沈妙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中若有所思。枯井巷……或许值得一探。但眼下，她还需要更多关于英雄楼内部的情报。
她起身，正准备离开茶馆，去其他地方再探听一番，刚走到门口，却与一个正要进来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那是一个穿着华贵锦袍、却满身酒气、眼神迷离的年轻公子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醉醺醺的跟班。那公子哥被沈妙一撞，踉跄了一下，顿时勃然大怒，抬头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狗东……”
他的骂声在看清楚沈妙容貌和身段的瞬间，戛然而止。那双被酒色浸淫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浓烈的、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淫邪之光。
“哟！哪来的小娘子？身段真不错！”公子哥舔了舔嘴唇，摇摇晃晃地伸手就来摸沈妙的脸，“来，陪本公子喝一杯！保管让你快活！”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发出猥琐的笑声，围了上来。
茶馆内的人见状，纷纷低下头，敢怒不敢言，显然认得这公子哥的来历，知道惹不起。
沈妙眼神一寒，侧身避开那咸猪手，声音冰冷：“滚开。”
“嘿！还挺辣！”公子哥非但不怒，反而更兴奋了，“本公子就喜欢你这样带刺的！给我拿下！”
两名跟班应声而上，一左一右抓向沈妙手臂！
沈妙正欲出手给这几个不开眼的蠢货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眼角余光却瞥见街道对面，一辆装饰极为奢华、由四匹纯白骏马拉着的马车，正缓缓驶过。马车窗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张俊美阴柔、带着几分邪气的侧脸——正是逍遥王世子，赵无极！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茶馆门口的骚动，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沈妙与那公子哥身上，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闹剧。
沈妙心中冷笑，瞬间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在赵无极面前暴露太多实力，引起这麻烦人物更深的兴趣。
就在那两名跟班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她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身体“恰好”向旁边一歪，巧妙地避开了两人的擒拿，同时袖中手指微弹，两缕极其细微的指风无声无息地射向那两名跟班的膝弯。
“噗通！噗通！”
两名跟班只觉得膝盖一软，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那公子哥一愣，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沈妙已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踉跄着退后几步，撞开了茶馆的门，迅速混入了外面熙攘的人流中，几个转折便不见了踪影。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看起来就像是那女子运气好，恰好躲开了，而他的手下自己脚滑摔倒了。
“废物！两个废物！”公子哥气得破口大骂，踢了还趴在地上的跟班两脚。
而对面的马车里，赵无极看着沈妙消失的方向，眼中玩味之色更浓。他放下窗帘，对车夫吩咐道：“去查查，刚才那个女子，什么来历。”
“是，世子。”
……
沈妙摆脱了那令人作呕的纠缠，并未走远。她绕到另一条平行的街道，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放慢脚步。
经过刚才那番市井行走与茶馆听闻，她对于如今天机城的局势有了更立体的认知。表面上的武林大会之争，其下还涌动着朝廷、魔教、地方帮派、乃至前朝遗秘的暗流。而她要寻找的枪尖碎片，就如同投入这潭浑水的一块巨石，必然会激起更大的波澜。
枯井巷的线索不能放过，但英雄楼更是重中之重。她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或理由，能够相对自然地接近那里，而不至于一出现就成为众矢之的。
她沉吟片刻，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或许，可以从那些试图巴结各大势力、或是本身就需要雇佣高手护卫的商人、或是筹备大会各项事宜的“天机阁”外围人员入手？
正思忖间，她路过一家名为“锦绣阁”的绸缎庄。店铺装潢气派，进出皆是衣着光鲜之人。然而，在店铺侧门的小巷里，一个穿着锦绣阁伙计服饰的少年，正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推搡责骂。
“……没眼力见的东西！苏仙子订的‘雪影纱’你也敢弄错尺寸？要是误了仙子的事，你有几个脑袋够赔？！滚！锦绣阁用不起你这样的废物！”那管事骂骂咧咧，将一张结算工钱的票据甩在少年脸上，转身回了店里。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稚嫩，此刻眼眶通红，强忍着泪水，蹲在地上，默默捡起那张票据，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无助又可怜。
沈妙目光扫过那少年，本不欲多管闲事，但【洞察】技能却让她注意到，这少年虽然穿着伙计衣服，但手指纤细白皙，不像是干粗活的人，而且他腰间挂着一个不起眼的、雕刻着简易符文的小木牌，那符文……隐约带有几分天机阁的制式风格？
天机阁？筹备武林大会的核心势力？
一个被锦绣阁辞退的、可能与天机阁有某种关联的少年？
沈妙心中微动，走了过去。
那少年察觉到有人靠近，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看到沈妙，愣了一下，有些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被辞了？”沈妙语气平淡地问。
少年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哽咽：“我……我不小心把贵客要的布料尺寸记错了……”
“哪个贵客？”
“是……是药王谷的苏浅雪苏仙子……”少年低声道，提到这个名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崇拜与懊恼。
苏浅雪？她也在定制衣物？是为了武林大会？
沈妙看着他，忽然道：“你想将功补过吗？”
少年一愣，茫然地看着沈妙。
“带我去见能管这件事的人。”沈妙道，“或许，我能帮你把‘雪影纱’的事情解决。”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没用的……管事不会再见我了，而且雪影纱是稀罕物，一时间哪里去找合适的……”
“带路便是。”沈妙语气不容置疑，“或者，你甘心就这么被赶走，连累家人？”
提到家人，少年身体颤了一下，咬了咬牙，站起身：“好！我带您去！不过……管事脾气不好，您……”
“无妨。”
少年名叫阿吉，他带着沈妙，没有走锦绣阁正门，而是绕到后巷，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入了店铺后院。
后院是仓库和工坊所在，此刻也是一片忙碌。阿吉找到那位刚才责骂他的管事，那管事姓钱，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正对着几个绣娘发脾气。
“钱管事……”阿吉怯生生地开口。
钱管事一看到阿吉，顿时火冒三丈：“你怎么还没滚？！还敢带外人进来？！” 他目光不善地扫向沈妙，“你是什么人？”
沈妙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目光扫过旁边架子上堆放的各种珍贵布料，最后落在一匹如同月光流淌、却又隐隐泛着冰蓝光泽的薄纱上。【洞察】让她瞬间判断出这匹纱的质地、韧性以及……细微的尺寸差异。
“这匹‘冰蚕绡’，与‘雪影纱’属性相近，韧性更佳，若以‘飞星针法’在边缘缀以银线，改制为披帛，不仅不影响苏仙子所需衣物的整体效果，反而能增添几分飘逸灵动，更能抵御寻常毒物侵蚀。”沈妙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尺寸的问题，亦可迎刃而解。”
钱管事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库房里这匹压箱底的冰蚕绡，还提出了如此具体且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改制方案！飞星针法？那是失传已久的刺绣技法之一！
“你……你懂刺绣？”钱管事将信将疑。
“略懂。”沈妙淡淡道，“若信我，我可现场改制。若不信，你们自行想办法向苏仙子交代。”
钱管事看着沈妙那平静无波却自信笃定的眼神，又想到药王谷苏浅雪那边催得急，得罪不起，咬了咬牙：“好！就信你一次！需要什么工具？”
“细银线，三号飞针，净手。”沈妙言简意赅。
很快，工具备齐。在钱管事、阿吉以及几名好奇绣娘的注视下，沈妙净手后，拿起那匹冰蚕绡和银线，手指翻飞，动作如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那失传的“飞星针法”在她指尖重现，银线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缀在薄纱边缘，形成简约而玄奥的纹路，不仅完美掩盖了尺寸的不足，更让整匹布料焕发出一种清冷华贵的光彩。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改制完成。原本可能引发大麻烦的“错误”，变成了一件更显匠心、甚至可能更受苏浅雪喜爱的精品。
钱管事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大喜过望，对着沈妙连连作揖：“高人！真是高人！多谢高人出手相助！不知高人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
沈妙放下针线，擦了擦手，目光扫过一旁激动得满脸通红的阿吉，对钱管事道：“姓名不重要。这孩子，心思细腻，只是紧张出错，罪不至被辞退。留下他吧。”
钱管事此刻对沈妙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敢说不，连忙道：“是是是！阿吉，还不快谢谢这位女先生！”
阿吉连忙上前，就要给沈妙跪下磕头。
沈妙抬手虚扶，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他：“不必。好好做事。”
她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开。
“女先生留步！”钱管事急忙喊道，“此番多亏先生解围，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他掏出一张银票递过来。
沈妙看都没看，只是淡淡道：“若真想谢我，帮我留意一下，天机阁筹备大会，可还缺些什么人手，或者……有什么特别的‘需求’。”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锦绣阁后院。
钱管事拿着银票，看着沈妙消失的背影，喃喃道：“天机阁的需求？这位高人……到底什么来路？”
而阿吉则握紧了拳头，看着沈妙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感激。
沈妙走出锦绣阁，融入街道的人流。她出手帮阿吉，并非纯粹出于善心，更是借此机会，在天机阁的外围产业中，埋下了一颗可能有用的棋子，并且展示了自己在某些“偏门”技能上的价值。这对于她后续寻找接近天机阁或者英雄楼的机会，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帮助。
日头已渐西斜，天机城华灯初上，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阴影一同点亮。
沈妙抬头望了一眼城南英雄楼的方向，那里灯火璀璨，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吸引着无数飞蛾，也隐藏着致命的危机。
她掌心的枪印，再次传来一丝微弱的、若有若无的悸动。
枪尖碎片，就在那里。
而她，也已经找到了潜入这片风暴中心的，第一块敲门砖。
夜色，正缓缓降临。属于天机城的真正大戏，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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