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细密的沙沙声敲打着窗棂,像无数蚕在啃食桑叶。很快,风声便裹挟着雨势,由远及近,呼啸着席卷了整个药王谷。雨点变得又急又重,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青瓦上,汇成一片喧嚣的轰鸣。山谷间回荡起呜呜的风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咆哮。
卧房内,一盏孤灯在雕花灯罩下摇曳,光线昏黄,将宋平安倚在床头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单薄,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像随时会熄灭的烛影。她手里依旧攥着那本《侠客列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仿佛要从那冰冷的纸张里汲取一丝虚幻的勇气。
“咳咳…” 一阵压抑的闷咳从喉咙深处溢出,她迅速用手捂住嘴,身体因克制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胸腔里那蛰伏的痛楚。暖手炉早已凉透,被随意搁在锦被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外间,守夜侍女小莲细微而均匀的鼾声透过薄薄的纱帘传来。那是谷中特意挑选、心思单纯、极易入睡的侍女,只为确保少谷主夜里的“安眠”。
宋平安的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又转向那扇雕着缠枝莲纹的窗户。窗栓从里面闩着,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闪电,瞬间撕裂夜幕,映出窗外被狂风骤雨蹂躏得疯狂摇曳的树影,如同鬼魅狂舞,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如同巨人擂动战鼓,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这恶劣的天气,是阻碍,亦是掩护。
一个清晰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胸腔里那颗因激动和恐惧而狂跳的心脏驱动下,变得无比坚定——**就是今晚!**
她不能再等了。下一次病发何时降临?下一次父母更严密的看管何时到来?那本染血的《侠客列传》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提醒着她生命的脆弱和流逝的迅速。这雨夜,这风声雷动,这守夜人沉眠的天赐良机…错过今夜,她或许再无机会。
宋平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奇异地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她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不适,像一个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在房间里移动。
目标明确: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红木衣箱。那是母亲柳氏亲自为她挑选、存放日常衣物的箱子。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尽量避免发出任何声响。箱子里是叠放整齐的绫罗绸缎,熏着淡淡的、属于药王谷特有的安神药香。她对这些华丽却毫无用处的衣裳视而不见,纤细的手指在柔软的织物间快速翻找。
指尖触碰到一层略显粗糙的棉布。找到了!
她迅速而无声地将那几件不起眼的棉布衣物抽了出来——一套洗得发白、没有任何绣纹的月白中衣中裤,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布外衫,还有一条同样质地的束腰长裤。这是她前两年病得稍轻时,偶尔在谷中小范围走动才被允许穿着的“便服”,朴素得与少谷主的身份格格不入,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顾不上寒冷,她飞快地褪下身上柔软舒适的丝绸寝衣,换上那套棉布衣衫。冰凉的布料贴着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衣衫有些宽松,更衬得她身形瘦削得可怜。她将靛青外衫裹紧,用一条同色的布带紧紧束住腰身,试图让这空荡荡的衣服看起来利落一点。
接着,她的目光投向梳妆台。那里摆放着精致的首饰盒,里面是母亲搜罗来的各色珠翠。她看都没看,只从角落里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靛蓝色粗布小袋。这是她的药囊。平日里,侍女会根据谷主的吩咐,定时在里面放入她需要应急的药丸——通常是压制咳喘、吊命的参丹或清心丸。
宋平安解开药囊束口的细绳,借着昏黄的灯光往里看去。果然,几粒熟悉的朱红色丹药和几粒淡黄色的清心丸静静躺在袋底。数量不多,但聊胜于无。她将药囊小心地贴身系在腰间,紧挨着那本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侠客列传》。书和药,是她此刻仅有的“武器”和“食粮”。
做完这一切,她已微微气喘,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冰冷的衣物贴在身上,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稍作喘息,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外,风雨依旧肆虐。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亮起,瞬间照亮了窗栓那黄铜的轮廓,也照亮了宋平安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深处的不适,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通往未知黑暗的窗。
冰凉的黄铜窗栓入手,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她双手用力,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旁边推动。窗栓与木槽摩擦,发出极其细微、但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般的“吱呀”声。每一次微小的声响都让她心脏骤停,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外间的动静。
小莲的鼾声依旧平稳。雷声适时地掩盖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声响。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窗栓被完全推开!
一股裹挟着冰冷雨水和草木土腥气的狂风,瞬间从窗缝里猛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棉布衣衫紧贴在身上,湿冷的寒意刺骨。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差点咳出声,连忙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股痒意压了下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抵住沉重的雕花窗扇,向外推开!
狂风暴雨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更加凶猛地扑了进来!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脸上、身上,瞬间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衣衫。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雨帘在闪电的瞬间映照下,泛出冰冷的白光。脚下,是离地一人多高的窗台,窗外是湿滑冰冷的青石板地面,再远处,是通向药圃和后山的、被风雨模糊了轮廓的小径。
高度带来的眩晕感瞬间袭来,混合着冷雨激身的寒意,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晃了晃。她紧紧抓住湿漉漉的窗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
没有退路了。
宋平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她十五年的房间——温暖的灯光,柔软的锦被,精致的陈设…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她眼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她猛地一咬牙,双手用力撑住窗台边缘,抬起一条腿,跨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裤腿。湿滑的窗台让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不稳,惊呼声几乎脱口而出,又被她死死咽回喉咙!她慌乱中双手乱抓,指尖在湿冷的窗框和粗糙的墙壁上划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身体像一片落叶般,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
她重重地摔在窗下的青石板上。冰冷的积水瞬间浸透了后背,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让她蜷缩起来,剧烈地呛咳着,冰冷的雨水灌入口鼻,窒息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咳…咳咳…” 她痛苦地蜷在冰冷的雨水中,每一次咳喘都牵动着全身的疼痛,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泪水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药囊和怀里的书硌得生疼。
不能停在这里!会被巡夜的弟子发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宋平安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上半身。手掌和手肘在粗糙的石板上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冰冷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沉重无比。寒风夹杂着冰雨如同鞭子抽打着她单薄的身体,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冻得她牙齿格格打颤。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绝不能走谷口!那里守卫森严,日夜有人值守。唯一的希望,是穿过这片药圃,绕向后山。后山地形复杂,毒瘴弥漫,平日里人迹罕至,只有经验最丰富的采药人才敢在特定的时节深入。那是药王谷天然的屏障,也是她唯一可能的生路。
风雨如晦,伸手难辨五指。宋平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药圃的泥泞小径。脚下的泥土被雨水泡得稀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沼泽里,黏腻湿滑,随时可能摔倒。那些平日里散发着清香的药草,此刻在风雨中疯狂摇摆,枝叶如同鬼手般抽打在她身上、脸上,留下冰冷的湿痕和细微的刺痛。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各种草药被雨水打湿后混合出的、浓烈到有些刺鼻的怪异气味。
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映照出周围扭曲舞动的草木黑影,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张牙舞爪。雷声在头顶炸响,震耳欲聋。每一次闪电亮起,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在那一瞬间的光明里,看到追捕者的身影。
冰冷的雨水不断从头顶浇下,顺着发梢、脸颊流进脖颈,浸透里衣。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从皮肤一直扎进骨髓。湿透的棉布衣衫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短促,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喉咙里熟悉的腥甜感又开始翻涌。
“咳咳…咳…” 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扶住旁边湿漉漉的、冰冷的树干或药圃的矮篱,压抑着咳喘。每一次停顿,都感觉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手脚开始变得麻木僵硬。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闪电瞬间的照亮,艰难地辨认方向,在泥泞中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时辰,也许已过了一个时辰。时间在风雨和痛苦中变得模糊而漫长。药圃的边缘终于出现在眼前。前面是一片更加浓密的树林,通往崎岖的后山。脚下的路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湿滑的斜坡和嶙峋的怪石。
宋平安靠在一棵被雨水冲刷得光秃秃的大树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树干汲取着她身上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停地往下淌,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河里捞出来。身体里那点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在寒冷、疼痛和跋涉中几乎消耗殆尽。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连握拳都做不到。
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她真的能走出去吗?凭这具破败的身体?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也许下一秒,她就会倒在这冰冷的泥泞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像前世那个十五岁的寒冬一样…
不!不能倒下!
她猛地甩了甩头,试图甩掉那令人窒息的软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刺痛和清醒。她颤抖着从腰间解下那个小小的药囊,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解开束口的细绳,倒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丹药含入口中。熟悉的辛辣清凉感在舌尖化开,沿着喉咙一路向下,带来一股微弱却及时的暖流,暂时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也稍稍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咳意和疼痛。这药是吊命用的,不能多吃,但此刻,她需要这点虚假的力量。
她将药囊重新系紧,贴身放好。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离开了那棵冰冷的大树。目光投向那片更加幽深黑暗、如同巨兽张口的后山密林。
没有路,就自己踩出一条路!
她咬紧牙关,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湿滑的岩石长满了青苔,冰冷刺骨。尖锐的石棱和树枝划破了她的手掌、手臂和裤腿,留下道道血痕,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带来火辣辣的疼痛。每一次踩踏,都可能踩空滑倒;每一次抓握,都可能被湿滑的岩石或带刺的灌木划伤。沉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细碎的痛哼声,被淹没在呼啸的风雨声中。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带走仅存的热量。湿透的棉布衣衫紧贴着皮肤,如同裹着一层沉重的冰壳。每一次攀爬,都像是在与一座冰山搏斗。身体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敲击着脆弱的胸腔。
就在她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试图借力翻过一道陡坎时,脚下踩着的松软泥土突然塌陷!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风雨声吞没大半。她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向下滑落!慌乱中,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抓旁边的一切——湿滑的草叶、尖锐的石棱…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似乎被锋利的石片划开了深深的口子,但下滑的势头并未停止!
“噗通!” 她重重地摔在下方一个积满了冰冷雨水的泥坑里。浑浊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她大半身体,刺骨的冰冷如同万根钢针扎入肌肤,让她几乎瞬间窒息!泥浆灌入口鼻,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泥水中痛苦地挣扎。
“咳咳…咳咳咳…” 每一次呛咳都带着泥水的腥味和铁锈般的血腥气,胸腔撕裂般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泥水包裹着她,无孔不入的寒意似乎要冻结她的血液。
完了…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上她濒临崩溃的意识。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呼喝声,穿透了层层雨幕,从不远处的药圃方向传来!声音被风雨扭曲,听不真切,但那方向…正是她刚刚离开的地方!
追兵!
这个认知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着滚油,兜头浇下!恐惧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寒冷和剧痛!他们发现了!他们追上来了!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宋平安猛地从泥坑里挣扎起来,顾不得满身的泥泞和刺骨的冰冷,也顾不得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手脚并用地爬出泥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一头扎进了前方那片更加浓密、更加黑暗的后山密林之中!
她像一只被猎人追捕、慌不择路的幼兽,在崎岖湿滑的山林间亡命奔逃。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留下道道血痕和火辣的疼痛;裸露的脚踝和手臂被锋利的岩石和荆棘划破;沉重的喘息撕裂着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和血腥味。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是湿滑的落叶和盘结的树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随时可能摔倒。
身后的呼喝声似乎越来越近,夹杂着猎犬低沉的吠叫!
风雨声、雷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身后隐约的追捕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她耳边轰鸣,如同催命的符咒!
跑!快跑!不能被抓住!
她不知道方向,只知道拼命地向前!向上!逃离那越来越近的追捕之声!逃离那名为“药王谷”的囚笼!胸腔里的疼痛如同烈火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动着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悲鸣。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无法熄灭体内那濒临极限的灼热。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的边缘泛起阵阵灰白。双腿像是脱离了身体的控制,机械地、麻木地迈动着。力气在飞速流逝,每一次抬腿都变得无比艰难。怀里的《侠客列传》和腰间的药囊,此刻成了最沉重的负担,硌得生疼。
终于,在攀爬一道陡坡时,脚下一滑,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湿滑、布满落叶的山坡上!
冰冷的泥水和腐烂的落叶气息瞬间涌入鼻腔。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身体像散了架,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蜷缩的身体,寒意如同毒蛇,一点点吞噬着她最后的意识。胸腔里那点微弱的暖意,在丹药效力过去后,正被无边的冰冷迅速取代。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最终,沉入一片无边的、冰冷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雨的声响——像是某种金属在鞘中摩擦的、极细微的“铮”鸣?还是只是濒死幻觉中的错觉?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冰冷的雨点,依旧毫不留情地敲打在她沾满泥泞和血痕的、一动不动的身体上。风雨呼啸的山林,成了她无意识的坟场。
只有腰间那个小小的靛蓝药囊,在泥水中微微露出一角,像最后一点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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