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休止的冰冷,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骨髓深处。
宋平安的意识在黏稠的黑暗里沉浮。身体的知觉先于视觉回归,首先是刺骨的寒意,仿佛整个人被冻结在万年寒冰之中。然后是沉重,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铅,连动一动指尖都无比艰难。最后是疼,无处不在的疼:胸腔里火烧火燎的撕裂感,后背被冰冷坚硬之物硌着的钝痛,手臂、腿上被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灼烧着,还有喉咙深处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腥甜感。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雾。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试图拼凑起破碎的记忆:冰冷的雨夜…泥泞的逃亡…滑落…追捕的呼喝…猎犬的低吠…还有那最后淹没一切的黑暗…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她在哪?被抓回药王谷了吗?还是落入了追兵手中?
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想要坐起,身体却像一摊烂泥,根本不听使唤。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喉头一甜,压抑不住的呛咳汹涌而出。
“咳咳…咳咳咳…” 她蜷缩起来,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剧烈颤抖,每一次震动都带来新的痛楚。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吸入无数细小的冰刃。温热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顺着嘴角溢出,滴落在身下的硬物上。
“哟!醒了?命还挺硬!” 一个沙哑、带着点惊奇又有点不耐烦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宋平安的咳嗽被这声音惊得戛然而止,她猛地侧过头,循声望去。
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
她躺在一堆干草上,身下垫着些破烂的、散发着霉味的麻布。这里似乎是个极其简陋的草棚或木屋的一角。头顶是黑黢黢、歪歪扭扭的木头椽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茅草,但显然年久失修,有几处破漏的地方,正滴滴答答地漏下浑浊的雨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气味——是多种草药混合着陈年灰尘、泥土、动物粪便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呛得人直皱眉头。
昏暗的光线来自几步开外的一个小泥炉。炉膛里燃着几根湿柴,冒着浓烟,火苗微弱地跳跃着,挣扎着试图燃旺。炉子上架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药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墨绿色的、粘稠的药汁,散发出极其苦涩、令人作呕的味道。浓烟和药气混杂在一起,在低矮破败的草棚里弥漫。
而就在那泥炉旁边,蹲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色的、打满补丁的破旧短褂,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花白枯槁,沾满了草屑和灰尘。脸上沟壑纵横,糊着黑灰和泥垢,几乎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疯癫?他正用一根烧得半焦的树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泥炉里的柴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荒腔走板的小曲。
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宋平安的心脏骤然缩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她的咽喉!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是他救了自己?还是…他就是追捕自己的人?药王谷的追兵里,似乎没有这样形貌的人…难道是谷外的人?是好是坏?
无数的念头在混乱的脑中闪过,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虽然这动作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但她依旧死死盯着那个蹲在火边的身影,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恐惧。她艰难地挪动身体,试图离那人远一点,手肘却在干草堆里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她的药囊!还有那本用油纸包着的《侠客列传》!它们竟然还在!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松,但随即更大的恐惧涌上心头——这个人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她贴身藏着的书和药囊!他会怎么想?他会告诉别人吗?
“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俊的老头子?” 那疯老头似乎察觉到了宋平安的目光,猛地扭过头来,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容古怪又瘆人。“小丫头片子,命都快没了,眼神倒挺凶!”
宋平安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牵动了肋下的伤处,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
“啧,真麻烦!” 疯老头不耐烦地咂咂嘴,丢开那根拨火的树枝,慢悠悠地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佝偻,但出乎意料地并不蹒跚。他走到宋平安身边,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汗臭、草药味和不知名异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平安惊恐地瞪大眼睛,身体僵直,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干草。
疯老头蹲下身,也不嫌弃她满身的泥泞和血污,伸出那只黑乎乎、指甲缝里塞满泥垢的手,直接就朝她的手腕抓来!
“你…干什么!” 宋平安惊恐地低叫,用尽全身力气想把手抽回来,却如同蚍蜉撼树,手腕被对方粗糙冰冷的手指轻易地捏住。
“闭嘴!吵死了!” 疯老头凶巴巴地呵斥一声,三根脏兮兮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她的脉门。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霸道刁钻的内力瞬间探入,如同冰冷的细针,在她脆弱的经脉中粗暴地游走了一圈。
宋平安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被抓住的手腕直冲心脉,激得她浑身一颤,那翻涌的咳意和胸口的剧痛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压下去一丝。但随即是更强烈的排斥感和恐惧!这内力…好奇怪!冰冷、尖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感,与父亲宋清源那温和醇厚的内力截然不同!
“哼!” 疯老头诊脉片刻,猛地松开手,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脸上嫌弃的表情更重了,“漏沙脉!破风箱!还沾了一身死气!你这小身板能活到现在,全靠那几颗吊命丹撑着吧?啧啧,药王谷的‘活死人’也就这点本事了?把闺女养成个活药罐子!” 他语速极快,声音沙哑刺耳,话语里充满了对药王谷、甚至是对宋清源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
宋平安心头剧震!他不仅知道她的脉象名称,还一语道破了她靠丹药吊命的事实!甚至…直接点出了药王谷和父亲!他到底是谁?!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她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惊疑。
“我是谁?” 疯老头怪笑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我是这山里的鬼!林里的精!阎王不收,小鬼不缠!看你这小丫头片子顺眼,把你从水坑里捞出来,免得做了孤魂野鬼,吵得老头子我睡不安生!” 他说话颠三倒四,逻辑混乱,但话语中透出的信息却让宋平安确认:是他救了自己!不是追兵!
心头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但警惕丝毫未减。这个人太古怪了!他的眼神,他的内力,他话语中对药王谷的敌意…都让她感到极度不安。
“谢…谢谢…” 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细若蚊蚋。不管怎样,他确实救了自己。
“谢个屁!” 疯老头毫不领情,骂骂咧咧地站起身,走回泥炉边,拿起一个豁口的破碗,毫不讲究地从那翻滚的墨绿色药罐里舀了小半碗粘稠的药汁。那药汁冒着泡,散发出的气味比之前更加浓烈刺鼻,闻之欲呕。
他端着碗,摇摇晃晃地又走回宋平安身边,不由分说地把碗往她嘴边一怼:“喝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腥苦和**气息的味道??冲鼻腔!宋平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意识地别开头,干呕起来。
“喝!” 疯老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戾,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近乎野兽般的狂躁,“不喝?不喝就等着肠穿肚烂,烂死在老头子的草棚里!省得老子挖坑埋你!”
冰冷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寒气,瞬间冻结了宋平安的血液。她毫不怀疑,这个疯癫的老头说得出做得到!看着眼前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墨绿药汁,再看看疯老头那狂乱的眼神,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恶心。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接过那破碗。
疯老头却避开了她的手,依旧把碗怼在她唇边,眼神凶狠地瞪着她,仿佛在监督犯人。
宋平安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张开嘴。那粘稠、滚烫、散发着恶臭的药汁灌入口中,滑过喉咙,像是一团燃烧的、带着剧毒的火焰!难以言喻的腥苦瞬间炸开,霸道地冲击着她的味蕾和神经,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她强忍着呕吐的**,硬生生将那一小口药汁咽了下去!
“咳咳…呕…” 咽下去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她控制不住地干呕,眼泪都呛了出来。
“继续!喝完!” 疯老头的声音毫无波澜,冷酷得像是在下达处决的命令。
宋平安浑身发抖,眼泪??杂着嘴角溢出的药汁流下。她知道没有选择。她再次屏住呼吸,如同吞咽世间最毒的毒药,一口一口,将那墨绿色的、滚烫腥苦的液体,硬生生灌进了自己的喉咙!
每一口都是一种酷刑。腥苦的味道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在口腔和食道里。胃里翻江倒海,火烧火燎。身体的本能疯狂地尖叫着抗拒,但她只能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吞咽。
终于,那小半碗药汁见了底。
“呕…” 宋平安再也忍不住,猛地趴伏在干草堆上,剧烈地呕吐起来。然而吐出来的,只有少量的黄绿色胆汁和酸水,那恐怖的药汁似乎已经牢牢地附着在了她的胃壁上。嘴里、鼻腔里,甚至整个灵魂里,都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苦味道。
疯老头似乎满意了,随手将那破碗丢在一边,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不再理会蜷缩在干草堆上、因为呕吐而剧烈颤抖、狼狈不堪的宋平安,自顾自地走回泥炉边,又哼起了那荒腔走板的调子,拨弄起那奄奄一息的火苗。
剧烈的呕吐几乎抽干了宋平安最后一丝力气。她瘫软在冰冷潮湿的干草堆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腥苦味,胃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搅动,火烧火燎的难受。冷汗浸透了本就湿冷的单薄衣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痛苦和不适中,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异样感觉,悄然从腹中升起。
那感觉极其微弱,仿佛寒冬里吹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暖风。最初是胃里那翻江倒海的灼烧感似乎…稍稍平息了一点点?紧接着,一股极其细微的暖流,从胃部开始,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流淌的暗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奇特的生涩感,向着四肢百骸极其艰难地扩散开去。
这暖流所过之处,那盘踞在骨髓深处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结的刺骨寒意,竟真的…被驱散了一丝丝?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如同在无边的寒夜里,有人往她冻僵的手心呵了一口热气,短暂而微弱,但对一个在冰冷和绝望中挣扎了太久的人来说,这感觉清晰得如同惊雷!
宋平安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感受着身体内部这细微的变化。那碗恐怖药汁带来的腥苦和灼烧感还在折磨着她,但身体深处那仿佛永远无法驱散的阴寒,似乎真的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蹲在泥炉边、背影佝偻、哼着不成调小曲的疯老头。昏黄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衫,像一幅怪诞的剪影。恐惧和厌恶依旧盘踞在心头,但此刻,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悄然滋生。
这个人…他到底是什么人?那碗如同毒药般恐怖的墨绿药汁…难道真的有效?
就在这时,草棚那扇摇摇欲坠、用几根歪斜木棍勉强支撑着的破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踩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稳定感,与疯老头那飘忽不定的哼唱形成鲜明对比。
宋平安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再次绷紧!是追兵找来了吗?还是这个疯老头的同伙?
她屏住呼吸,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扇破门。
疯老头也停下了哼唱,拨弄柴火的树枝顿在半空。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如同黑暗中蛰伏的野兽,瞬间锁定了门外的动静。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紧接着,一个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寒泉击石的少女声音,穿透了破败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老疯子,你要的人我带来了。不过…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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