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中井胜弥已经准备寻死了。整理生前遗物时,居然从箱子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现这么个东西。一封陈旧的信,上面是已逝的母亲的字迹:“待胜弥年满十三岁时启封”。胜弥手颤巍巍拆开信来,只见上面写着:
“杀害你父亲玄番的人是竹下新五右卫门,我虽为一介女流,却仍决心报仇雪恨。日复一日,终于查清了此人下落。他现在化名吉村安斋,藏身筑后国的柳川一带。表面伪装成儿科医师,实则担任藩中军学教习。”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以现在这身体,我怕是撑不到亲自取此人性命的那天了。只能寄希望于望你成年后速速了结此愿,如此一来,我和你父亲也算泉下有知……”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几乎看不清了。恐怕是临终绝笔。
胜弥的母亲是他十二岁时去世的。他今年十八岁,也就是说,距离母亲留下这封遗书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可他明明前一秒还想着寻死,命运真荒唐啊!
至于寻死的原由,且听娓娓道来:父母离世过后,胜弥就一直寄住在武州上野的姨妈那里。十四岁那年的四月十七,藩主经过此地时,从轿窗里见到了他,就派了亲信过来询问家世,此后便出仕本藩。
那时的生活别提有多高兴了!仗着有藩主宽护,再怎么任性都不为过。早晨的时候,就算指着天上的乌鸦说那是白鹭也不会有人反驳的;到晚上,时而冲着月亮没由来地生气,也没人觉得这样不对。胜弥睡相不好,藩主会替他理枕头;怕胜弥着凉,会解下自己的衣裳替他披上;有些隐秘的大事,甚至连少主都没告诉的——也会给胜弥说。那时候,胜弥就在心里发过誓了:要是哪天大殿出了意外,即便自己明知天下有禁止殉死的条令,也一定会随他而去!——为此,胜弥甚至素纹寿衣、短刀与遗书都准备好了。
但是啊,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都如季雨一般,把人捉弄得无可奈何。上月初,藩主的心思突然就跑到了另一个叫千川森之丞的人身上。突如其来的冷遇令胜弥无比难过……思来想去的结果是:好吧!那就一死了之吧!
十月初三那天,胜弥差点真就这么做了。结果当天发生了点别的事,没做成,心里把时间推到了几天后的十月七日。已完全做好了死的准备,才开始清理家中什物,未曾想竟会发现母亲的遗书。这下连死都不成了,天不遂人愿啊!
可是……胜弥又转念一想,恰恰相反,是天不绝我。对于主公的怨恨或许只是一时的置气,与其为此而死,倒不如活下去,去报杀父之仇。这么看来,如此冷遇反倒让他因祸得福。要是放在过去,将报仇一事告请藩主,怕是不会被轻易允许的——此所谓冥冥之中有天意。
胜弥便将辞行一事写了篇文书,一边观察藩主的心情,找个合适的时机给递了上去。于情于理无可指摘,这趟远门自然顺利地批下来。
启程前还喝了践行酒。藩主勉励胜弥道:“预祝你顺利解决那吉村安斋,早日归来!”又赏了路费与五百石俸禄。
自武州去筑前,跨了大半个日本——路途山高水长,何其遥远!十月十二日,胜弥带上五名深受他信赖的仆从,自龙之口起行。为求平安,先是去三田的八幡神社求平安,而后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九日这天的早上抵达京都。
三条鲤山町有接应的人。众人匆匆下马,连马镫都来不及踏稳——戴着斗笠就继续前行。
在大佛寺附近有个叫小岛山城的地方,听说那儿住着明铠甲工匠手艺特别好。先去那里买下了防身用的锁帷子(一种日式的锁子甲)。随后路过耳冢。空气湿润,草尖缀着亮晶晶的露水。风大,胜弥稍稍压下竹笠来挡风。
“一文钱——哪怕是一文钱也好,给我吧!”
迎面忽然来了个衣着褴褛的大个子,开口就是要钱。
“何等无理!”侍从架起姿势就要拔刀,被胜弥拦下来:“且慢!勿节外生枝。”他将帽檐稍稍抬起来些,想看清这名不速之客。见了胜弥露出来的脸,那人却像被火燎了一下子似的退缩了,连忙用衣袖挡着面部,令胜弥更为生疑。再一打量——
啊!这不是当年一起当差的片冈源介吗?
记得在武州的那几年,两人关系还不错,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源介忽然消失无踪。未曾想,今天竟会在这跋涉途中碰上他。
“先生,您怎么成这副模样了啊!”
面前之人俨然一副流浪汉打扮。如此落魄之相,追问缘由,这位昔日同僚答复道:“当初我有事要做,向藩主请辞去了越后村上那处。没想到原本倚仗的片冈外记突然就死了。六月末,我又染上了眼病,为养病去了善峰寺,结果怎么都不见好。那些跟着我的下人看情况不妙,一个个地全跑没了影子。”说着话,片冈源介眼里不自禁地渗出了泪水,“人的因果,如此不可捉摸啊!最后就剩这条命还活着。卞和泣玉,宁戚叩牛——如今我算是懂得了。这样苟延残喘有什么用?可要这么死了,岂不是一点身后名也不会留下么。便想着,再怎么也得回故乡一次……”
他又看向胜弥:“好在我现在才二十六岁,那时患上的眼疾最近也逐渐康复,如今连您的容颜也稍微看得清了。……说起来,您此次上京,为的是何事?”
胜弥刚要回答,忽然发觉周围声响嘈杂。原来,就在二人说话这当儿,周围卖年糕的、买烟管的那些个商贩,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两个地都为看热闹围了上来,变得闹闹嚷嚷。
“这儿不适合再说话了。”源介抹了把眼泪,“就先说到这儿,其他的等晚上再说吧。”语毕,那颓然的身影就匆匆离去了。
时间来到傍晚,胜弥独身一人回此地寻找源介。可或许是因为他以乞讨为生,居无定所,已经找不到踪迹了。没办法,只得往河岸去,向待在那里的流浪汉打听。
“您认识片冈源介这号人物吗?”
对方回答说:“不,我不认识叫这名字的人。这里只有相键的三吉,眨眼的虎蔵,以及贯穴的权这几个。”他指指后面的茅草棚,其间映出松明微光。几个人在里面玩骰子,骰子的响声与人的吆喝混杂在一起。沿着河岸继续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嘶哑的一声,给胜弥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枯树的阴影下躺着满头白霜的老太婆,在那儿自言自语道:“以这副身躯,恐怕只能挨到明日了吧……”
世事之炎凉,在这夜半阒静的河岸才看得更清楚。
再往前,胜弥见远处一所明亮,原来是几个流浪汉捡了浮木做火堆,在上面温茶代酒。有人唱着小调,敲着天目茶碗打拍子。还有人用鹈殿野芦苇做的笙笛吹奏。又听见有人在醉醺醺地嚷着:"……要说名产,还属浅泽八桥的燕子花最妙!想当年歌仙在原业平曾吟唱‘唐衣穿着太久,渐已习惯’,如今的我却只剩下一身破纸衣喽!"
——胜弥朝那声音的地方一看,正是放声大笑的源介。胜弥招呼道:“源介大人!”便快步往他那儿走去。见到胜弥,源介毫无羞赧之色:"噢,这可真是稀客啊。"随手从身边拂出一块空地来。
源介将头上戴着的斗笠放下来:“还是接着之前的话吧。您此次来京都,为的是何事?”
“实不相瞒,此次目的地乃是西国。”
“西国?”
胜弥点点头:“筑后柳川。前阵子,我得知父亲玄番原来是被一个叫吉村安斋的所杀,而那贼人如今就栖身在那里。”说完稍作停顿,似在思考什么。
半湿着的木材,噼里啪啦地发出炒豆子的声音。摇曳的火舌辉映在二人脸上,跳一支明亮的舞。胜弥考虑再三,又道:“此行凶险,生死难测。倘若战死,怕是再无重逢之日……”
其实当初在江户时候,源介就曾给胜弥送去过不少恋书。可那时候,胜弥眼里只有藩主的恩情(如今再看,那一切都何其缥缈),怠慢了多少至诚之心啊。
“这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想来能在这不知是否有去无回的路上碰见也是缘分。还有什么话,就趁着今晚全部说尽吧。”
胜弥以源介的双膝作枕,两人——也不聊众道之事,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过去生活的琐事,那些曾同住于江户长屋的日子。
“记得有一天下了雨……”
夜色愈发地深了。眼前燃着的那簇篝火,如今也逐渐黯淡了似的。也许是旅途舟车劳顿,胜弥逐渐感到困意,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源介守着他,彻夜未眠。长夜无梦,是有月色相伴。
次日清晨,都城富士山上横云缭绕,耳畔传来黑谷町报晓的钟声,远处高濑川上撑起了一只只小船——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
临别前,源介从随身带着的破草包里取出一柄看似平平无奇的木杖,向两端抽开,里面竟藏着一柄二尺三寸之佩刀。就算沦落至此,源介也从未想过将它换钱来维持生计,如此珍重之物。
源介说:“这是我的传家宝,由伯耆国名匠大原实盛所锻之宝刀。它本是先祖武田信玄公赐下,曾在川中岛之战中立过赫赫战功。我家长辈曾说过,这刀是受了战神摩利支天庇护的,定能保佑人顺利克敌。"他将此刀推到胜弥胸前,"——你拿着它,去完成你的夙愿吧。”
源介灼灼的目光中满是坚定的心意。胜弥也就不再推辞,满怀谢意地将此刀收下,道:“那就以此刀作为信物。”说着又解下自己的佩刀给了源介,“作为交换,我的刀也给你。待我顺利斩杀那吉村安斋后再相会。”
这便是正式的道别。而在与源介分别后,胜弥又悄悄找到昨晚见过的几个流浪汉,从左袖中取出一小包碎金来:“拜托各位了,请用这笔钱送源介大人回故乡。”叮嘱完,方才觉得安排妥当,快步回去与同伴汇合。
约的船今天就会出发,所以胜弥丝毫不敢耽搁。午间乘上淀川航船,当天傍晚至难波(今大阪),二十一日换乘快船,二十八日到达柳川。到这儿其实才刚刚开始:起初那信是六年前留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吉村安斋如今是否还在柳川、还是当年那个身份。
胜弥一行的伪装成游商,在当地四处打探此人情报。结果,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探听到一点消息:原来他几年前便已搬离此处去了久留米城。几人这就动身朝东北而去。
去久留米的路上有高山阻隔。此时已值已快到冬季,山径上落了些积雪。
要是耽搁下去入了冬,恐怕就得熬到明年春天再做打算了——胜弥心想着,决定现在就翻山过去。结果行至半路,俄然大雪纷飞,给了一行人一个猝不及防。这山里的天气说不准的,哪怕是当地人都会在上面栽跟头,更别提胜弥等人初来乍到。只得停下脚步来找个山洞歇息,等雪稍微小一些再出发。好在身上还带着干粮:煮好的米饭,晒干了,拿开水泡过后就能饱腹,配上咸菜,挨个几天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雪丝毫没有消停的迹象。
开始还有力气互相开玩笑的众人,渐渐变得连打气话也不说不出口。
雪下得寸步难行,身上带的食物也不知道能撑多久。这样下去,怕是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自己一干人就先折损在路上了——这些事整天萦绕在胜弥的脑子里,几天后,这些念头把他的身体也拖累了。起初浑身没力气,后来发烧。从未有过如此艰难的时候。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同行皆已睡下。抱病的胜弥昏昏沉沉地,看见山洞洞口现出一身影来,身形高大得起初让他以为见了熊。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披蓑衣的人。他将一节东西塞进胜弥嘴里:“吃吧,是人参。”而后,又从外面找了些木柴回来,重新引燃了篝火。
胜弥感觉稍稍暖和一些了,意识朦朦胧胧地:“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人回答:“只是个路过的人罢了。”
也是好巧不巧,次日,大雪竟然小了不少。胜弥起来时,发现身上罩着一层衣物,恐怕正是昨晚那人留下的。托他的福,烧也退下来。虽说身体还不太使得上劲,好歹是能继续赶路了。
路上,他与随从说起昨晚的经历,几人听了纷纷道:“这定是有神灵相助,老天保佑啊!”
稀奇的还不只这件事。几天后,众人终于抵达久留米附近。此时是十二月九日的夜晚,荒郊野岭的,路上漫是杂草。怕草地深处是沼泽,众人迟迟不敢前行。忽然,胜弥望见远处一簇亮光,是有人举着火把。往那火把的方向去,竟发现一条结实的小路。
沿着小路走,顺利抵达了城下町。
又是一番探查。当山野间杉菜与紫罗兰竞相绽放时,胜弥终于确认仇人所在之处。三月二十八日这天,主从六人饮过壮行酒,趁着暮色出发。
仇人吉村安斋(竹下新五右卫门)如今住的地方,南面是一条河,两岸以一土桥相连。浪花冲击山岩,白沫如龙;背倚高山,北临沼泽,周围不通人迹,实乃险地。众人赶到后,起先藏在距宅子八町开外的辻堂中,静静等待着机会。
临近寅时(凌晨三点),一干人等一齐行动,分东西两路突袭了吉村安斋的府邸,往屋顶放火。
“中井玄番之敌啊,我乃同姓的胜弥!新五右卫门,出来受死!”一行人自院子里一路杀向贼人寝间,待敌手亦备好战势后,方才将其斩杀。接着,将敌人首级从容收纳进预先备好的箱子里,离开此地。
撤出正门二町,忽见背后现出火光,整个村子都照亮了,原来是被刚才的动静给惊醒的追兵,纷纷大喊着:“站住!休得逃跑!”再一看前头——来时必经的那座土桥竟不知被什么人给破坏了。
前路后路均被截断,无计可施。胜弥悻悻道:难不成真要命绝于此了吗?就在这时,从桥下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胜弥,到这儿来啊!"
胜弥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道:“是谁?”
“是我,源介啊!”只见他正待在一艘小船上,船与东岸以绳索相连。胜弥纵身跃入舟中,随从紧随其后。源介切断了连着小船的绳索,小船顺流疾驰,只留下在岸边徒劳挥刀的追兵在那儿干瞪眼。胜弥一路绷紧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望着那滑稽的一幕放声大笑。
当夜小舟顺流而下疾行三里半,抵达一个叫胁滨的地方。众人相视而笑,喜极而泣。
太阳出来了,水面金闪闪的倒影好漂亮啊!
胜弥说:“昨晚千钧一发之际,多亏您及时赶到救我一命,实乃三生有幸!”
源介却说:“没办法,实在放不下心来。自从三条河原分别那时候起……”
到这儿,源介好像反应过来说漏了嘴,连忙打住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胜弥一时有些恍惚——这手他在哪里见过?……“啊!”
他想起去年十二月九日的夜里,曾有人举着火把为他们指路。胜弥惊呼:“那时的人。难道就是……?”
再来,冬日的山麓飞雪中,曾有人为高烧的自己架起火堆取暖,送来人参。“那莫非也是——”
原来,自去年十月以来一路上如有神助的事情,都是这位源介暗中跟随守护的结果。末了,源介又从身上取下个包裹,里面居然装着胜弥那时托人送给他的返乡盘缠:“这些我分毫未取,如今原数奉还。”见状,胜弥只觉鼻尖一阵酸楚。
了却夙愿,已是返乡之时。胜弥向源介恳请道:“希望您能送我回去。”“那是当然。”源介点头道。
一行人翻越富士山下的足柄关,在四月十一日到达东武。胜弥将此行种种际遇向主君一一禀报,主君大悦,忙召来源介,赠予其三百石知行,免除日常轮值职务;并将胜弥赐名为源七,二人结为真正的兄弟。
城下町修整良好的街上,时常能见到他俩肩并肩走着,谈笑的身影。
就像再冷的寒冬也有尽头。如今正是樱花如雪的时候。
这一篇在后期剧情上有所更改。手头的译文……
有点糟糕,对着原文看发现了很多错误。但没办法,又是古文,可能翻译的时间也比较早(但看出版时间是2016年……不明白),把胜弥和竹下新五右卫门的名字都搞混了,这可不应该。
令:看到有母语读者讨论说结尾“结成真正的兄弟”即并非契兄弟-众道关系意义上的,而是类似义兄弟这样。具体情况就不深究了,我也不擅长做考据嘛。
接下来的一篇恐怕是原著中气味最强烈(辛辣)的,还请做好准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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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信物乃二尺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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