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珠深吸一口气,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镇国公夫人也下来了,对她道:“你不必说话,一切都交给我。”
陈灵珠自己解释形同狡辩,镇国公夫人此言正中下怀,便应是,跟在国公夫人身后。
镇国公夫人的宫牌是可以随时进宫的,侍卫也认识镇国公夫人,见了她,连忙放行。
陈灵珠跟着国公夫人经过重重宫殿,终于停在了崇政殿前。
守在殿外的皇帝贴身内侍王德忠看见镇国公夫人,连忙迎了上来。
“夫人今日怎地有空进宫?”王德忠笑着一边叉手行礼,一边问道。
镇国公夫人道:“有一事,我需得禀报陛下,请王内官代为通传。”
王德忠应是,笑着看了眼低着头的陈灵珠,笑容顿时凝滞。
这位不是……陈二姑娘吗!
他微微瞪大了眼,瞬间明白了镇国公夫人的“一事”是何事。
他急忙转身,快步往殿内而去。
“陛下,镇国公夫人带着……带着新过门的世子夫人候在殿外。”
皇帝以为是例行谢恩,随意道:“让她们进来罢。”
王德忠答应一声,把人请了进去。
“叩见陛下。”镇国公夫人行礼,陈灵珠也低着头跟着行礼。
皇帝笑着抬了抬手道:“舅母免礼,大表——”
见是陈灵珠,他的脸色顿时一变:“二表妹?!”
陈灵珠立即跪下,低头不语。
镇国公夫人道:“陛下,这便是臣妇要禀报之事。”
皇帝脸色铁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镇国公夫人道:“陛下,臣妇片刻前才知,原来几日前进镇国公府门的陈家姑娘并非陛下赐婚的陈家长女,而是次女。臣妇不敢隐瞒陛下,立即带着她进宫面圣。”
皇帝怒不可遏,吩咐王德忠道:“让陈进滚进宫来!”
陈进是陛下的亲舅父,平日里陛下都是称他为“舅父”、“陈尚书”,从未有过直呼其名的时候,如今明显是气狠了。
王德忠不敢耽搁,“诶诶”应声,快步出去叫了个小内侍飞也似地跑去传召陈进了。
“舅母,待朕问个清楚,必会给济之和镇国公府一个公道。”
皇帝称呼镇国公夫人为“舅母”,但其实镇国公并非他的舅父。
他这样亲切称呼,只因庄德皇后——镇国公李跃之姊是他的嫡母,所以他唤太夫人为“外祖母”,镇国公、镇国公夫人为“舅父”、“舅母”,以示亲热恩宠。
镇国公夫人谢过皇帝,“全凭陛下做主,臣妇感激不尽。”
没多久,陈进小跑着气喘吁吁地进了崇政殿。
他在大庆殿之南的官署当值,皇帝突然急召,内侍火急火燎地催他,他只好跟着内侍跑了过来。
按说,他偷偷将女儿换了,早就应该主动进宫跟皇帝请罪,但他没有。
陈进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抗旨是已经做了,早一日请罪晚一日请罪并不会改变事情的本质。
可是过早让陛下知道,陈家很有可能,就要填进去两个女儿。而日子拖久了,木已成舟,事情就好办多了。
陈灵珠在镇国公府多待一日,镇国公府换回人的可能就少一点。
如今陈灵珠在镇国公府已是第八日,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只是他刚踏进崇政殿的门,一只镇纸就飞了过来,砸到他的额头上。
皇帝这一下砸得极狠,大概既有做给镇国公夫人看的意思,也是真的火冒三丈。
陈进的额头当即肿起一个大包,鲜血直流。
陈进顾不上去摸,上前跪下,额头触地。
“陛下,请陛下息怒!”
“陈进!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怒火万丈,指着一旁跪着的陈灵珠道:“朕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陈进抬起头看了陈灵珠一眼,然后道:“臣不知陛下何意,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气极反笑:“到了此时此刻,你竟还敢糊弄朕!朕当初赐婚说的明明白白,让陈家长女跟镇国公府世子成婚,你竟敢违逆圣旨!”
皇帝越说越气,又要上前踹一脚,“谁给你的胆子!”
“陛下!”陈进再次以额头触地,“微臣不敢违逆圣意,让微臣的这个女儿嫁与镇国公府世子李济,正是遵照圣意而行。”
皇帝冷笑道:“这么说,还是朕让你做的?朕竟不知,朕何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
陈进道:“陛下,圣旨上说,让微臣将微臣与妻杜氏之长女嫁去镇国公府,陈灵珠便是微臣与杜氏之长女。而陈灵瑛,是微臣与亡妻杨氏之长女。”
皇帝一愣,镇国公夫人也一愣,只有陈灵珠早就清楚,因为这就是陈进劝服她的理由。那圣旨出了个小差错,将陈灵瑛称为“陈进与妻杜氏之长女”,但陈灵瑛并非杜氏的长女,陈灵珠才是,所以严格来说,陈进不过是遵照旨意罢了。
陈进道:“陛下将存底取来一看便知。”
虽然双方早已交换了庚帖,可若是陈进咬死这一点,谁也不能说他就是错的。
皇帝一愣之后,怒气更盛,冷笑道:”好!好得很,你倒会咬文嚼字!只是你想换人,也该问过朕答应不答应!”
他转向镇国公夫人:“舅母放心,朕绝不偏袒任何人。朕赐婚的对象,本就是济之和陈进的长女陈灵瑛,既然陈府弄错了,让次女陈灵珠回家,长女陈灵瑛去镇国公府,大家各归其位就是了。”
陈进听了皇帝的话,顿时面如土色。
他的瑛儿危矣。
“陛下,”镇国公夫人这时道:“本来有陛下赐婚,双方又交换了庚帖,就应该以庚帖上的人为准。即便是民间,也没有上花轿时临时换人的道理。臣妇得知此事时,大大地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陈尚书竟敢罔顾圣旨,把钦定的陈家大姑娘换成了陈家二姑娘。臣妇吃惊之余,也为陈尚书的胆大妄为愤怒。”
陈进:“……”
过去他数次弹劾镇国公父子,如今总算让他们扳回一城了。
“然而——”,国公夫人话锋一转,“陈尚书固然有错,可眼前的这个姑娘却是无辜的。她嫁进来已有七八日,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犬子。凭这一点,镇国公府愿意领她的情,接受她为犬子李济之妻。”
陈进听到这里,暗暗吐出一口气。
只要镇国公府接受,他被他们骂几句,讽刺几句不算什么。
但陈灵珠偷偷看到,皇帝的脸色并没有因为镇国公夫人认下她而变好,反而更加阴沉得吓人。
他盯着镇国公夫人,仿佛想吃了镇国公夫人一般,一动没动,脸色比刚刚见到她还差。
殿内落针可闻。
半日,皇帝挤出一句话:“舅母确定,不换人?”
镇国公夫人道确定,“虽是阴差阳错,但既然是陈二姑娘进了门,镇国公府愿意接受她。其他一应事宜,请陛下圣裁。”
其他一应事宜,说的是陈进,他无缘无故换了人,总该受点惩罚。
皇帝脸色沉沉,藏在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良久才道:“既然镇国公府也同意,那便这样罢。陈灵珠——”
陈灵珠连忙答应一声,皇帝似对她也气极,冷声道:“从此尔便为李家妇,当孝敬勤勉,为济之分忧。”
陈灵珠应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谢过皇帝大恩。
此事算是尘埃落定,皇帝道:“舅母与二表妹先回去罢,陈进先免去尚书一职,其他罪名,之后再议。”
镇国公夫人谢了恩后带着陈灵珠离去,这个结果,虽说她不算满意,但多少出了一口气。
两人走后,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好一会,皇帝冷笑道:“陈进,你可真是朕的好舅父。”
陈进磕头,道陛下息怒。虽然圣旨有谬误,可他们都心知肚明,皇帝要他嫁的,就是陈灵瑛。
只是陈进并不觉得错在自己。
他没有遵旨是有错,但先做错的是陛下。
陛下明知道他有多疼爱陈灵瑛这个女儿,竟不顾他的意愿,将她赐婚给李济!
若事先问他,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陛下连问一句也无,直接就下圣旨赐了婚,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作为臣子,他有错,但陛下更是大错特错!
何况,既然两个都是他的女儿,陈灵瑛可以,陈灵珠也一样可以。
“你说,你打算怎么收场?”
陈进:“微臣辜负了陛下的期望,但凭陛下责罚。”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心里都知道,皇帝也不能怎么罚他。明面上,他不过遵旨而行;实际上,他还受了委屈呢。
“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杀你?”
“微臣不敢!”
“陈进冒犯天威,免去尚书一职,迁奉直大夫,罚俸一年。”
陈进道:“谢陛下隆恩!”
“滚出去罢!”
陈进爬起,往后退了出去。
出了崇政殿,他才抬手碰了碰额头的伤口,痛得“嘶”了一声。
“这小子!”他低声骂道。
俸禄他不在乎,这尚书的位子,暂时退出也无妨,过一段时间,陛下消了气,需要他办事时,应当还会再让他坐上去的。
其实替嫁在民间再正常不过了,根本不算事儿,只不过这桩婚事是皇帝赐婚,所以稍有不同罢了。
他作为父亲,难道嫁哪个女儿还不能说了算?
何必如此!
好在,无论如何,此事算是过去了。
他的瑛儿彻底解除危机,也不枉他受这场皮肉之苦。
至于二女儿……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十个手指还有长短,总不能事事要求父母公平。
人各有命,这就是二女儿的命。
他想着,渐渐加快脚步下了石阶,本想继续回值房办事的,但还是转头,先回陈府去了。
……
陈进走了,皇帝余怒未消,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扫而下,墨汁溅了出来,地上一片狼藉。
王德忠等内侍宫女见状,急忙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去,把那个拟旨的蠢货送去见阎罗王。”
镇国公府他动不了,陈府他也动不了,但小小一个翰林,杀了也就杀了。
虽然他心里清楚,就是没有这个谬误,陈进也会有另一个借口,这件事情也不是那翰林一个人的错,但他的怒火,总要有人承担。
王德忠连忙答应,出去安排了,回来劝道:“陛下息怒,气大伤身,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但皇帝的怒气一时哪里平息得了,想到他错失了什么,他猛地抽出挂在墙上的剑,嘴里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一剑把御案劈成了两半。
……
陈进回了陈府,先让人将陈灵瑛和陈夫人请来,告诉她们镇国公夫人赵氏今日带着陈灵珠进了宫,如今陛下已经知道替嫁一事,并且亲口说了陈灵珠是镇国公府的媳妇。
皇帝金口一开,此事便成定局。
逃过一劫,陈灵瑛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高兴道:“爹,太好了,女儿终于可以出门,可以见人了。”
这些时日,她遵照父亲的嘱咐,连院门都不怎么出,怕被人知道了替嫁的事,多生事端。除了杨绾柔,更是一个外人都没有见过。
如今连陛下都知道了这件事,也就不必躲躲藏藏了。
杜氏也笑着道:“瑶儿这几日受委屈了,这下终于好了。”
杜氏这话说得好笑,让陈灵珠替嫁,她不觉得委屈了陈灵珠,陈灵瑛在家窝了几日,她却说“受委屈了”。然而这话在场的三人都不觉得有任何问题,谁也不觉得对不起陈灵珠。
危机虽然解除,但此事被外人知晓,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陈进叮嘱陈灵瑛道:“瑶儿,若在外头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你不必往心里去。”
陈灵瑛笑道;“知道了爹,女儿有分寸的。”
见女儿心中有数,陈进满意颔首,“李济并非良人,不嫁他也不必可惜。瑶儿,你放心,爹娘会为你另找一个如意郎君。”
陈灵瑛含羞撒娇道:“女儿不想嫁人,只想陪在爹娘身边。”
陈夫人笑道:“傻孩子,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呢。京城才貌双全的儿郎不少,爹娘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你受委屈。”
陈灵瑛摇着陈夫人的手臂撒娇了几句,这才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
望着陈灵瑛远去的背影,陈进对陈夫人道:“你是个难得的好母亲,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珠儿那里……”
陈夫人忙道:“老爷折煞妾身了,瑶儿从小没了亲娘,妾身偏疼她些也是应该的。再说给珠儿的嫁妆又厚,比原本给瑶儿的还多,也不算委屈了她。如今李济又醒了过来,细论起来,珠儿还占了便宜呢,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一如既往地深明大义,陈进满意地颔首,当初他拒绝了杨家的庶女,自己挑选的这个继夫人,虽然出身不显,但相貌、才情俱佳,最重要的,是识大体,心地良善,不但没有苛待长女,还待长女比她亲生的次女还亲。
他没有看错人。
他不禁微笑道:“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
陈夫人笑道:“这么多年,老爷还不了解我么?妾身疼珠儿,但更疼瑶儿,妾身不会让瑶儿受委屈的。瑶儿没了的那些嫁妆,妾身会慢慢帮她置办起来,老爷尽管放心。”
陈进更满意了,轻轻将陈夫人搂住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陈夫人偎在丈夫怀里,心里悠悠叹了口气。
她也不是不疼陈灵珠,只是同样是女儿,又差不了几岁的情况下,陈灵珠注定比不了陈灵瑛。所以这些年来,陈灵珠的衣食住行都比陈灵瑛差,姐妹俩有争执时她都偏帮陈灵瑛,陈灵瑛和杨家人捉弄陈灵珠时,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姐妹俩的亲事,她也不会让陈灵珠越过陈灵瑛。如果不是因为陛下突如而来的赐婚,陈灵瑛会顺顺当当嫁给别的高门大户做当家夫人,而陈灵珠,则会嫁给落魄门第的沈信。
她这么做,有人夸她厚道,有人说她这么做是为了名声,丈夫呢,则满心以为她人品贵重,爱屋及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么做,另有原因。
而这个原因,倘若没有意外,这一辈子,她都不会说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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