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虽处闹市,内里却层院叠进,隐于回廊,行至内院深处,便只剩一片静。
江瀛的院落背靠矮山,满林桂树亭亭如盖,遂得雅致名号——满觉陇。
恰逢时节,金桂银桂缀满枝头,风过林梢时,不似簌簌落英,是裹着清甜的香气,沉甸甸漫进人心头。
阳光穿过交错枝桠,将细碎光斑洒在江瀛肩头,他半蹲在雨水顺着山涧而下形成的一个小水池前,正逗弄着青团和朱圆。
指尖捏着树枝,轻拨朱圆壳上沾水贴牢的桂花,谁料青团总凑过来,张嘴咬他的杆子。
“青团松口!这不能吃!”
江瀛无奈扯了扯树枝,没留神朱圆竟慢悠悠爬上岸,径直去撕咬青团。
“哎!朱圆你下来!”
他忙伸手去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你倒是会挑,偏生养了两只公龟。”
江瀛的动作猛地一顿,指尖还悬在朱圆的壳上,不曾回头。
桂花落在他发间,香得发暖,他却觉得后颈发僵——这声音,他太熟了。
方淮青缓步而来,黑色衣摆扫过地面,沾了几片鹅黄桂瓣,倒像浓墨画卷上,不经意点染的亮色。
随即目光落在水池里还在“较劲”的两只乌龟上,声音轻缓:“你和他俩‘讲道理’时,倒比跟我说话耐心多了。”
江瀛喉结动了动,终于侧过脸,避开他的眼睛道:“我哪有,方公子专程来一趟难道就为了看我两只乌龟?”
他刻意加重了“方公子”三字,带着几分没藏好的别扭。
听他语气疏离,方淮青伸手想替他拂掉发间的桂花,指尖刚碰到,江瀛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顿在半空。
方淮青笑了笑,声音里添了点无奈道:“我是来看人的。”
江瀛转过身背对着他,盯着波光潋滟的池水:“车将军正在书房,他会很高兴见到你。”
“我不是来看叔父的。”方淮青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立着。衣料轻轻摩擦,桂香漫过来,缠上了江瀛的袖口。
江瀛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他清晰看见方淮青眼底的认真——那目光像浸了温酒,带着毫不掩饰的认真,缠得他无处可逃。
“我是来看你的。”
江瀛强装镇定:“我好着呢。”说话时,他的脸浸在暖煦里,惯有的清冷似被柔化,反倒添了几分毛茸茸的温软。
“那日酒楼外,我是有急事,才匆匆离去,并非故意漠视你。”方淮青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池边秋光。
江瀛一愣——他竟以为,自己是因被漠视才闹别扭?
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脱口而出:“我才没这么矫情。”
方淮青见他脸颊微红,神色比先前缓和些,紧绷的下颌线也柔了几分,低声笑了笑:“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江瀛别过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池边青石:“你有时间,该多与美人会晤才是。”
方淮青没有作答,只有桂香在两人之间萦绕。
心底酸涩翻涌,江瀛心道,竟是真的,他果真这般风流!
果断转身:“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浪费你的时间,你回去吧。”
说罢往后山深处走去,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江瀛加快步子,那人也紧随其后。两人交错的脚步声在静谧林间格外突兀,如雪般落下的桂花,几乎遮了江瀛的视线。
一路穿过浓密桂林,江瀛停在一座白色石桥上。桥下溪水潺潺,不知流向何方,抬头望去,晚霞正在悄然晕染整片天际。
“你跟着我干什么?”
“美人会晤?你指的是谁?”
江瀛气不打一处来,听他这话的意思,“美人”还不止一个?愤恼间,忽然想起姚星漾说过的关于方淮青的坊间传闻,此刻倒多信了几分。
“方公子果然人中龙凤,爱慕者之多能从南城门排到北城门。”
方淮青的笑意微敛:“你说的,该不会是嘉嘉吧?”
江瀛不知他说的是谁,只道:“前日从先得酒楼同你一起离开的黄衣女子。我看着,她对你很是崇拜。”
听到这话,方淮青的面色从轻微的凝重,转而变得笑意盈盈,如同清晨阳光照在霜雪上,有种冰雪消融、暖意漫溢之态。
他的神态放松下来:“前日你见的,与我一齐离开的人就是嘉嘉——她现在可是我手下一员大将。”
江瀛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方淮青继续道:“她原是先得酒楼的琴师,技艺出众。前阵子有个醉酒男子欲对她行无礼之事,幸好被路过的人救下。后来她越想越气,再见到那男子时,直接与人动了手,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酒楼掌柜嫌她性情不够柔顺,要将她发卖了,我碰巧得知此事,与她聊了几句后才发现她不单琴艺出色,对帐册数字亦颇有研究,识文断字也不在话下。于是替她赎了身,让她在我名下做事。别看她年纪小,管教起人来可半点不含糊。”
事情峰回路转,完全超出江瀛的预料。原来他们不是情人,而是……主仆兼同僚?
越想越觉得刚才自己的模样失态,江瀛稳住心神,淡淡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是情人。”
方淮青靠得极近,江灜耳边只剩他轻微的呼吸声,连溪流声都听不见了。
“阿瀛,你对我的误会,真是大到让我伤心。”
江瀛脑中“嗡”的一声,抑制不住地慌乱:“你别瞎叫,我有名字。”
方淮青却摇了摇头,指尖轻轻刮了下他泛红的耳尖,语气带着点耍赖的软:“就不。”
江瀛:“我……我误会也正常啊!你本身就花名在外,那日你们的举止又那样亲昵。”
方淮青眼睛倏地瞪大,语气里满是委屈:“我怎么就花名在外了?那都是谣传!谣传!若真如此,我早被家法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尤其我和嘉嘉,完全是发乎情止乎礼,她如今每天干劲十足帮我管着下面的人,谁要是跟她提婚事,她指定翻个大大的白眼给你看。”
被他这么一说,江瀛倒真好奇起来,想看看这是怎样一位女中豪杰。
方淮青瞧出他的心思,笑着补了句:“改日引荐了你们认识,她可是个厉害的角色。”
回去时,两人的脚步没了来时的仓促,只剩轻松平和。
江瀛抬起衣袖闻了闻,桂香已“入衣三分”,不禁道:“你……酿的酒,很好喝。”
方淮青神色一喜:“果真?我瞧着你平常的喜好,猜你偏爱甜食,便酿了让你尝尝。”
江瀛思绪打了个转——他不记得和方淮青同桌吃过饭,对方怎会知道自己喜甜?
“你怎知道我喜甜食呢?”
方淮青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之前你和姚星漾在先得戏楼吃饭,我看你一连吃了好几块甜点,便猜想你喜甜食。”
江瀛恍然大悟,不得不感慨车承渊所言不虚,如此久远的事情,他都发现并且记着,方淮青的心思,当真细腻到让人心头发暖。
于是鼓起勇气道:“我没酿过酒,下次.....你能不能教我?”
方淮青双手环胸靠在假山上,眼底闪过狡黠:“当然可以,不过我的学费可不低。”
江瀛:“如何计价?”
方淮青伸出一根葱白手指,比了个“一”:“一个字一两白银。”
江瀛倒吸一口凉气:“你穷疯了吧!”
方淮青笑得直不起腰,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罢了罢了,谁让我一向宅心仁厚,既然江公子开口了,那我必定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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