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书房的烛火亮到卯时，程昭禾才将莲教的卷宗整理完毕。
最后一本是妙护法的供词，墨迹未干，里面详细记载了莲教如何勾结李嵩、走私军械、甚至妄图炸堤谋反的全部罪行。
她合上卷宗，指尖在封面上轻轻一叩——这场跨越数月的追查，终于画上了句点。
“在想什么？”
沈砚舟端着两碗素面走进来，青瓷碗里的阳春面冒着热气，葱花浮在汤上，像撒了把碎绿。
他将其中一碗放在程昭禾面前，玄色常服的袖口卷着，露出半截结实的小臂，上面还留着暗渠里被石子划伤的浅疤。
程昭禾接过筷子，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在想我爹。他要是看到这些，肯定会说‘昭禾长大了’。”
她夹起一筷子面，忽然想起他说过的“欠你一碗素面”，原来承诺真的会在不经意间兑现。
沈砚舟在她对面坐下，吃面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晨光从窗棂溜进来，落在他的发间，有根调皮的发丝翘着，程昭禾忍不住想伸手替他按下去，指尖刚抬起，又悄悄缩了回来。
“陛下让我下个月回边关。”
沈砚舟忽然开口，筷子在碗里顿了顿，“新的布防图已经画好了，林肃他们都在那边等着。”
程昭禾的手猛地一颤，面条滑回碗里，溅起几滴汤。
她低下头，假装吹凉面汤，声音却有些发紧：“那……恭喜你。”
沈砚舟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像蝶翼般轻轻颤着。
他想说“我可以请求留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通州码头的案子结了，林瑜她爹想请我们去江南玩几天，就当……庆祝吧。”
程昭禾的睫毛猛地抬起，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像被风吹动的烛芯：“真的？”
“嗯。”
沈砚舟的嘴角微微上扬，“宋义贞已经去备船了，说江南的荷花正好开了，比京城的好看。”
三日后的运河码头，林瑜穿着身藕荷色的罗裙，正指挥着仆妇往船上搬点心匣子。
宋义贞摇着折扇站在一旁，偶尔伸手扶一把差点摔倒的丫鬟，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你们可算来了！”林瑜看到程昭禾和沈砚舟，立刻冲过来，将两串冰糖葫芦塞到他们手里，“这是刚买的，酸甜正好。”
程昭禾咬了口冰糖葫芦，糖衣在舌尖化开，甜丝丝的。
她看着沈砚舟手里那串，山楂上的糖霜沾了点在他指尖，像颗小小的珍珠。
船缓缓驶离码头时，夕阳正染红运河的水面。
宋义贞不知从哪摸出副围棋，拉着沈砚舟在甲板上对弈。
林瑜凑过去看了两眼，就被程昭禾拽到船舷边。
“你看他们俩。”林瑜指着棋盘，宋义贞故意让了沈砚舟半子，却在收官时偷偷悔棋，被沈砚舟按住手，两人笑闹着推搡起来。
“哪像王爷和公子，倒像街边下棋的闲汉。”
程昭禾的目光落在沈砚舟的手上——他正和宋义贞掰手腕，玄色的衣袖滑到手肘，露出手臂上深浅不一的疤痕，有灵隐寺的刀伤，有暗渠的划伤，还有为护她挡下滚石的钝器伤。
每一道疤，都像一枚勋章，刻着他们并肩走过的路。
“他说……下个月要回边关。”
程昭禾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散了些。
林瑜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暖意：“回边关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爹的案子了结了，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她朝沈砚舟的方向努了努嘴，“有些人啊，嘴上不说，心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响。”
程昭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沈砚舟正好抬头，两人的视线在夕阳里撞了个正着。
他的眼里映着运河的波光，像盛了片星空，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别开脸，却忍不住偷偷笑了。
船行至江南时，恰逢荷花盛放。
沈砚舟带着程昭禾去了静心庵的分院，那里的主持认得程胜寒，听说了莲教的事，特意取出当年程胜寒留下的一幅字，上面写着“守得云开见月明”。
“程将军当年说，等昭禾长大了，要带她来看江南的荷花。”
老主持的目光落在程昭禾身上，满是慈爱，“他说这孩子像极了边关的白梅，看着倔强，心里却藏着团火。”
程昭禾抚摸着字幅上的墨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写“戍”字时的模样，想起他藏在芝麻饼里的糖霜，眼眶一热。
沈砚舟站在她身后，悄悄递过一方手帕，指尖在她手背轻轻碰了碰。
离开庵堂时，月光洒满荷塘。
沈砚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程昭禾，荷塘的风掀起他的衣摆，带着淡淡的荷香。
“我向陛下请了旨。”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像浸在荷塘的水里，温柔得发颤。
“边关的事，交给副将暂管。我……想再留些时日。”
程昭禾的心跳瞬间乱了，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光，比荷塘的月色还亮。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
“别说话。”
沈砚舟的指尖划过她的鬓角，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听我说就好。从按察司初见你递申诉状开始，我就……”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宋义贞和林瑜的笑闹声，两人举着灯笼跑过来，看到荷塘边的两人，识趣地停住脚步，转身躲进了柳树后。
沈砚舟的耳尖红了，慢慢收回手，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夜深了，回去吧。”他率先往前走，脚步却有些乱。
程昭禾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
她知道，有些话不必说破，就像这荷塘的月色，虽没说“我照亮你”，却早已把清辉洒满了水面。
她跟上去，与他并肩走在荷塘边。
荷花的影子在两人脚边摇晃，像无数细碎的心跳。
程昭禾偷偷侧过脸，看到沈砚舟的嘴角还扬着，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边关的风或许还会吹，但江南的荷香已经住进了心里；莲教的阴影或许曾笼罩，但并肩走过的密道、共乘的画舫、甚至那碗热气腾腾的素面，都在悄悄告诉她：有些情愫，不必急于说破，只要心有微光，哪怕走得慢些，也终会抵达。
就像此刻，月光下的荷塘，无声，却盛满了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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