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给整个京城裹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按察司的青瓦也被雪压得沉甸甸的,檐角的冰棱在微光下闪烁,好似一串剔透的水晶帘。
将军府如今已没了往昔的威严气象,庭院里的积雪无人清扫,显得格外寂静。
程昭禾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略显憔悴的面容,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的湖蓝色素袄,领口虽已被磨得起毛,好在浆洗得干干净净。
她将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插上那根断过又用细麻绳缠好的牛角簪,看着镜中的自己,暗暗攥紧了拳头,眼中满是坚定。
今天,她要去按察司,为含冤的父亲申诉。
按察司内,楚安王沈砚舟正坐在梨花木案后,他身姿笔挺,一袭玄色长袍更衬得他气质冷峻。
他的目光落在程胜寒案的卷宗上,神色凝重,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卷宗封面,那“钦定”二字的朱印在烛火下泛着沉闷的红,似乎也在提醒着这案子的棘手。
“王爷,门房来报,有位姓程的姑娘,已经在门房候了两个多时辰,说是镇南将军的女儿。”
书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沈砚舟闻言,翻卷宗的手顿了一下。
程胜寒的女儿,他在卷宗里见过她的名字——程昭禾。
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如今却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了起来。
他抬眸,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她进来。”
说罢,他将面前通州码头劫案的卷宗推到一旁,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程胜寒的案卷上。
程昭禾踏入刑房,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屋内弥漫着浓重的墨香与陈旧纸张的味道。
她看到案后的沈砚舟,心跳陡然加快,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汗。
她屈膝行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民女程昭禾,叩见楚安王殿下。”
沈砚舟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
只见她穿着朴素,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周身散发着一股坚韧的气质。
他注意到她的双手,指腹有着薄茧,虎口处还有个淡疤,心中不禁暗自猜测,这样一双手,不像是寻常闺阁女子该有的,倒像是常年习武、握剑的手。
程昭禾稳了稳心神,将手中那个被摩挲得包角发亮的蓝布包轻轻放在案上,缓缓解开绳结。
包里是一叠泛黄的纸张,最上面便是一张申诉状,字迹娟秀却笔锋刚硬,尤其是“冤”字的最后一笔,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心中的冤屈都倾注其中。
“殿下,这是家父的亲笔家书。”
她从中抽出几封信,双手恭敬地递上前,指尖因紧张和用力微微泛白,“恳请殿下过目。家父写‘国’字时,框内总会多添一点,他常说‘国土多一寸,百姓安一分’,可那封密信上的‘国’字,是规规矩矩的方框,绝不是家父的笔迹。”
沈砚舟伸手接过家书,手指轻轻抚过信纸上的“国”字,果然,方框里有个小小的点,像是一颗闪耀的星辰,透着一股别样的温度。
他又翻开卷宗,拿出密信的复印件仔细比对,那密信上的“国”字,工整刻板,毫无生气,与家书上的字截然不同。
“还有这个。”
程昭禾接着拿出一本账簿,账簿的纸页边缘都已卷起,看得出被翻阅了无数次,“这是家父在边关时记录的军需账,他记‘粮’字,总把‘米’字旁写成‘禾’,他说将士们吃的是禾苗结的谷,不能忘了本。
可密信上的‘粮’字,却是标准的‘米’旁。”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眼眶渐渐泛起红色,“这些都是家父几十年的书写习惯,怎么可能突然改变?刑部的人却不肯相信,还说我是无理取闹……”
沈砚舟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他不禁想起三年前在雁门关见到程胜寒的场景。
那时,程胜寒站在城楼上,身姿挺拔,威风凛凛,指着关外的戈壁对身边亲兵说:“守好这寸土,我女儿在家等着我带胡地的葡萄干呢。”
如今,这位将军却蒙冤受屈,他的女儿也如此坚韧执着地为他申诉,沈砚舟的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些证据,为何不呈递给刑部?”沈砚舟放下家书,神色平静地问道。
程昭禾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递过三次。第一次,被门房扔了出来;第二次,他们竟说我伪造家书,要治我的罪,是家里的老仆福伯,跪着求了半天才把我救出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雪泥的青布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楚安王殿下,按察司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求您,哪怕只看一眼这些证据,民女就感激不尽。”
沈砚舟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拿起那封密信复制件,细细端详。
程昭禾所说的笔迹细节,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这案子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卷宗里的证人、物证看似环环相扣,如同一张严密的大网,将真相层层掩盖。
可如今,程昭禾带来的这些证据,就像是一道光照进了这张密不透风的网,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让他看到了一丝探寻真相的希望。
“申诉状留下,家书我会仔细核查。”
沈砚舟将东西一一收进卷宗夹,推到案角,“三日后辰时,你来听消息。”
程昭禾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与期待,眼眶中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殿下肯为家父翻案?”
“按察司的职责,便是查明真相,不放过任何疑点。”
沈砚舟避开她炽热的目光,翻开了通州劫案的卷宗,语气平淡却又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若无其他事,姑娘可以回去了。”
程昭禾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她的裙摆不小心勾到了案边的铜炉,炭火“噼啪”作响,溅出的火星落在她的裙角上,瞬间烫出一个小黑点。
她惊慌失措地用手去拍,指尖被火星烫得一缩,却只是紧咬下唇,强忍着疼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小心。”沈砚舟见状,立刻递过案上的茶水,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程昭禾接过茶杯,触碰到杯壁的温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看了一眼案上那叠卷宗,想起小时候父亲在边关写家书,自己趴在一旁看着,父亲曾笑着对她说:“昭禾,你要记住,字是有灵魂的,一个人的心思,都藏在字里。”
“谢殿下。”她捧着茶杯,缓缓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沈砚舟正低头看着她的申诉状,烛火在他的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下颌线,他周身散发的沉静气息,莫名地让她感到安心。
刑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屋内的烛火与墨香。
程昭禾站在廊下,仰头望着按察司的飞檐,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发间,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空茶杯,杯底残留的一点茶渍,在她眼中,就像一朵悄然绽放的希望之花。
沈砚舟望着那扇被风雪拍打的门,陷入了沉思。
他再次拿起程昭禾留下的家书,其中一封写于去年冬至,程胜寒在信中写道:“昭禾,记得给老槐树裹上草绳,它比你爹还怕冷。”
字迹中的“禾”字,写得圆润又饱含温情,仿佛一位父亲正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他又看向卷宗里程胜寒的供词,那字迹生硬刻板,与家书上充满情感的字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窗外的雪依旧下个不停,刑房里的烛火摇曳不定,将程胜寒案卷上“通敌叛国”四个大字照得忽明忽暗。
沈砚舟拿起朱笔,在申诉状的空白处轻轻点了一下,那一点朱红,就像是在回应家书上那个饱含深情的“国”字里的星子,也像是在为探寻真相,悄然埋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三日后辰时,程昭禾会再来。
而这桩看似已成定局的案子,在这堆满案牍的刑房里,悄然生出了一丝疑窦,真相的轮廓,或许即将在这层层迷雾中渐渐浮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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