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禾离开后,刑房的烛火跳了跳,将沈砚舟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
他从卷宗夹里抽出程胜寒的家书,平铺在案上,又取来密信的复制件,一左一右摆开。
烛火凑近了些,能看清家书的纸纹里嵌着细小的竹纤维——是边关特有的毛边纸,吸墨性强,字迹干后会留下自然的晕染。
而密信的纸却光滑挺括,是京城富商常用的贡宣,吸墨均匀,反倒透着刻意。
“来人。”沈砚舟扬声。
侍卫长林肃推门而入,甲胄上还沾着雪:
“王爷。”
“去取程胜寒在刑部的供词原件,还有……三年前他呈给陛下的边关防务疏。”
沈砚舟指尖点着密信上的“寒”字,“尤其注意他的签名。”
林肃应声而去,靴底的雪在青砖上洇出浅痕。
沈砚舟拿起程昭禾带来的账簿,泛黄的纸页上记着“粮草入库”“军械检修”等字样,每个“程”字的竖钩都带着个小小的弯——像是握笔时,右手无名指习惯性发力留下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程胜寒的画像。
那位将军右手无名指第一关节处,有个明显的凸起,据说是早年被敌军的箭簇划伤,骨头错位后留下的。
这样的手,写出来的字,怎么会没有一点发力的痕迹?
半个时辰后,林肃捧着两个卷宗回来。供词原件上的签名,“程胜寒”三个字笔锋僵硬,尤其是“寒”字的宝盖头,写得像把直挺挺的刀。
而防务疏上的签名,宝盖头的右侧明显有个不易察觉的倾斜,与家书上的笔迹隐隐相合。
“王爷,这……”林肃皱眉,“看着不像一人所写。”
沈砚舟没说话,取来朱砂,蘸了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涂在密信的“国”字上。
半盏茶后,朱砂渐渐晕开,露出下面极淡的墨痕——那是有人先写了个规范的“国”,再用浓墨添上那一点,想模仿家书中的习惯。
“画蛇添足。”
沈砚舟冷笑一声。
真正的书写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程胜寒常年握枪,指节变形,写出来的字必然带着筋骨,而非密信这般,软得像团棉絮。
这时,门房又来通报:“王爷,户部侍郎李嵩求见,说是送去年的漕运账册。”
沈砚舟眸色微沉。
李嵩,程胜寒当年在边关的同僚,主管粮草押运,两人因“粮草损耗”的事闹过不少次矛盾。
程胜寒被定罪后,正是李嵩接手了他的部分兵权。
“让他在偏厅等着。”
沈砚舟将家书和供词收好,锁进案头的铜匣里。
李嵩进来时,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手里捧着个红绸包裹的账册:“王爷辛苦,这是去年江南漕运的明细,按您的吩咐,特意核了三遍。”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案上的毛边纸,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异样。
沈砚舟接过账册,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李大人对江南漕运很熟?”
“谈不上熟,”李嵩拱手,笑容里带着几分谨慎。
“只是去年奉旨巡查过两次,那边的商号大多认识,像德昌号的林掌柜,还送过我两匹云锦呢。”
“德昌号?”
沈砚舟翻账册的手顿了顿,“是不是那个常往边关运药材的商号?”
李嵩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王爷记错了,德昌号做的是绸缎生意。
往边关送药材的,是另一家……好像叫‘百草堂’。”
他说着,视线又瞟向案角的铜匣,像是在确认什么。
沈砚舟没再追问,将账册合上:“辛苦李大人了,林肃,送客。”
李嵩走后,沈砚舟立刻翻开漕运账册。
果然,在“三月初三”那一页,记着“德昌号,药材十箱,发往雁门关”,后面的签收人栏空着,只画了个小小的莲花。
“这标记……”沈砚舟想起程胜寒家书中夹着的那张纸条,上面也有个模糊的莲花印记。他忽然起身,对林肃道:“备马,去程将军府。”
程府的朱漆大门上,还贴着官府封条的残角。
程昭禾正和福伯在扫院里的雪,见沈砚舟的马停在门口,都愣住了。
“楚安王殿下?”程昭禾放下扫帚,袄子上沾着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
“有些事想问你。”沈砚舟走进院,目光落在廊下的老槐树上——树干缠着半旧的草绳,果然如程胜寒家书中所说。
“殿下请问。”
“你爹有没有提过‘德昌号’?”沈砚舟盯着她的眼睛,“或者……莲花标记?”
程昭禾的脸色骤变,嘴唇动了动:“德昌号……我听爹骂过,说他们往边关送的药材里,掺了假的金疮药。至于莲花标记……”
她转身跑进书房,很快拿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程胜寒画的草图,一朵莲花的花瓣上,写着“月”字。
“这是我在爹的兵书里找到的。”
程昭禾的声音有些发颤,“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他是不是在查这个?”
沈砚舟看着那张图,又想起密信上的莲花印记,还有漕运账册里的标记,忽然觉得这朵莲花像个钩子,正把看似无关的事一点点勾在一起。
“你爹有没有说过,谁和德昌号走得近?”
程昭禾想了想,眉头慢慢蹙起:“去年冬天,我听见爹在书房发脾气,说‘李嵩这个老狐狸,竟敢串通商号……’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他就把我赶出去了。”
李嵩。
沈砚舟的指尖在袖中握紧。果然和他有关。
“三日后的回复,我会亲自送来。”
沈砚舟转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你爹的书房,别让人动。”
程昭禾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忽然觉得那匹玄色的马,像劈开风雪的利刃。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莲花草图,指尖抚过那个“月”字,心里隐约觉得,爹的冤案背后,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的东西。
回到按察司时,天已擦黑。
沈砚舟坐在刑房里,将莲花草图、漕运账册、密信复印件一一摆开。
烛火在这些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一群无声的鬼魅。
林肃端来晚饭,见他对着这些东西出神,忍不住道:“王爷,程将军的案子若是真有问题,恐怕会牵扯到……”
“牵扯到谁,都要查。”沈砚舟打断他,拿起程胜寒的防务疏,“你看这里,他说‘边关安稳,重在防内鬼’,当时陛下只当是寻常奏报,现在想来,他是不是早就察觉了什么?”
林肃看着疏上的字迹,忽然道:“这字里的力道,和王爷您有点像。”
沈砚舟一愣,随即失笑。
程胜寒是沙场老将,他是常年习武的王爷,字里的筋骨或许真有几分相似。
可就是这样一位将军,却被一封伪造的密信定了罪,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夜渐渐深了,雪还在下。
沈砚舟将莲花草图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
他想起程昭禾站在雪地里的模样,素袄上的墨渍像朵倔强的花,还有她提起父亲时,眼里既红又亮的光。
三日后,他该给她一个怎样的回复?是告诉她笔迹确有疑点,还是……让她再等等?
沈砚舟望着窗外的雪,忽然觉得这案子像极了眼前的天气,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足以压垮屋顶的积雪。
而他和程昭禾,就像两个试图扫雪的人,手里只有一把小小的扫帚,却要面对这漫天风雪。
但他知道,总得有人开始扫。
哪怕只是从辨认一个字的勾、一点墨的晕染开始。
刑房的烛火燃到天明,案上的纸页被晨风吹得轻颤,仿佛在预示着,这场探寻真相的路,才刚刚踏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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