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碧捧着食盒的手僵在半空,望着小姐骤然煞白的脸色,绣帕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往日里最馋这口的小姐,此刻却像见了洪水猛兽。
她忽然想起病愈后的姜嫀,虽不再任人欺凌,可深夜窗前的孤影、发呆时紧蹙的眉峰,都让人心头泛起莫名的酸涩。
她却不知,如今姜嫀莫说是看到,就是想到,都会觉得膈应的慌。
鸡爪,手指,季禹鸣种了一个好梗。
“姐姐不要,那就赏给妹妹好了。”怀碧正要将那盘泡椒鸡爪撤下,一道藕荷色残影突然掠过眼角。
姜萱若戴着赤金护甲的手,精准捏走一只鸡爪,鲜红蔻丹与青白的鸡爪形成刺眼对比。
姜嫀抬眼,正对上庶妹巧笑嫣然的脸。
酒坊的烂摊子还在她心头翻涌,哪有闲心应付这庶妹的把戏,只懒懒挥手:“妹妹喜欢便拿去。”
“还是姐姐疼我。”姜萱若将鸡爪送入口中,皓齿咬断骨头的脆响在凉亭里回荡。
她一边吐着骨头,一边摇晃着身子走近:“娘让我给珣哥儿换置新衣裳,既然姐姐在,这差事便交给你吧。”
“珣哥儿……”
姜嫀这才猛地想起来,珣哥儿中秋节要回来了。
学堂规矩森严,三个月才能归家一次,自她大病初醒,还未曾与胞弟见过一面。
记忆里那个总爱举着糖葫芦追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喊着“阿姐”的孩童,此刻仿佛就站在眼前,她的眼底瞬间亮起璀璨的光。
可光芒转瞬即逝,她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波澜:“怀碧,晚点你送去小少爷房中吧。”
“是。”怀碧应声。
陶氏为珣哥儿置办衣物也是常有,姜嫀便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在姜萱若还没有傍上赵岐之前,谅陶氏也不敢乱来。
但她却低估了姜萱若的能耐,以至于事发之后,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姜萱若望着姜嫀冷淡的侧脸,涂着丹蔻的指尖在袖中攥成拳,阴阳怪气道:“都说姐姐最疼珣哥儿,如今珣哥儿要回来了,姐姐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往日里不都邀妹妹一起为珣哥儿添置物件呀。”
她的声音带着蜜糖般的甜腻,却掩不住眼底的讥讽。
谁不知道从前姜嫀总被她哄着掏银子,美其名曰“给珣哥儿买礼物”。
姜嫀垂眸搅动着衣角的流苏,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妹妹也是珣哥儿的姐姐,有妹妹替我操心,我也省心省力不少呢。”
姜萱若见对方油盐不进,恼得将啃了一半的鸡爪狠狠摔在青石地上,胭脂红的裙摆扫过石桌:“整天不见人影,神神叨叨,也不知道你有哪里好。”
嘴上嫌弃,指尖却又伸向那盘泡椒鸡爪,金护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就在姜萱若的指尖即将触到瓷盘的刹那,姜嫀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带着药香的掌心力道不轻,惊得姜萱若险些尖叫出声。
却见向来冷脸的嫡姐突然弯起眉眼,梨涡浅浅:“多日未见妹妹,发现妹妹长得愈发秀雅绝俗呢。”
这句夸赞让姜萱若僵在原地,被擒住的手腕传来的疼痛似乎都淡了几分。她下意识摸了摸精心装扮的脸颊,娇嗔道:“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姜嫀郑重地点头,将她的手腕抬高,在暮色里反复端详:“尤其是这手,白白嫩嫩,柔弱无骨,就像是……”
尾音拖得绵长,她忽然偏头看向那盘泛着青白光泽的泡椒鸡爪。
顺着她的目光,姜萱若瞬间变了脸色。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拧成结,涂着口脂的唇抿成一条线。
一旁的怀碧“扑哧”笑出声,慌忙用帕子捂住嘴,却止不住肩头的颤抖。
小姐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姜嫀松开手,笑意盈盈地推了推食盒:“妹妹既然喜欢,那就多吃点,别浪费。”
眼尾的弧度带着几分狡黠,恰似那日季禹鸣调侃她时的模样。
既然要膈应,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虽然用鸡爪梗回怼姜萱若出了口恶气,但酒坊的危机仍如巨石压在姜嫀心头。
三日后在侯府,她满心盘算着对策,连给季禹鸣按摩都频频走神。
当季禹鸣第三次合上手中的《百金方》,就见腰上的那一块薄被又偏离了正轨,再差一点就要露出端倪来。
而罪魁祸首姜嫀正捏着他的小腿,杏眼盯着虚空,忽而拧紧眉峰,忽而泄出一声叹息,指尖按压穴位的力道时轻时重。
“石榴酒没有了?”季禹鸣扯了扯歪斜的被角,青瓷茶盏磕在案几上发出清响。
自从来了侯府,季禹鸣便隔三差五在酒坊买酒,那新酿的一缸石榴酒几乎全进了侯府。
姜嫀机械地点头,指甲无意识抠着掌心:“石榴过季了,酒自然也没有了。”
她望着窗棂外摇曳的竹影,脑中却浮现出张天禾狞笑的脸,以及装满掺假米酒的马车驶向京城的画面。若带着涂叔和几个伙计在半路截车……
这个疯狂的念头刚冒出来,又马上被压了回去。
季禹鸣的目光扫过她泛白的指节,玉冠下的眉峰微蹙,他屈指叩了叩书案,鎏金镶边的书页在烛光下翻动:“石榴没了,就换其他。以后特供给本侯的酒,十两一瓶。”
一瓶十两,可是个大手笔。
往常五两一坛的酒,如今翻了数倍价钱。
姜嫀却提不起半分兴致,拇指重重按向足三里穴,换来季禹鸣一声闷哼:“最近不行。”
涂叔的伤都还没好全呢。
季禹鸣看着姜嫀魂不守舍的模样,剑眉微蹙:“怎么了?酒坊生意不好?还是你爹生病了?”
话音刚落,小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低头便看见姜嫀慌乱收回的手。
姜嫀指尖微微发抖,将力道换成轻柔的揉按,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他是我叔,我……我没爹没娘,一直是叔叔收养我。”
最终还是选择了撒谎。若让这深居侯府的贵公子知道,她竟是知府嫡女,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不说,所图所谋也会成为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季禹鸣眸光微闪,望着她低垂的发顶没再追问,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书页:“可是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听听,兴许本侯能帮忙。”
姜嫀刚替季禹鸣将薄被仔细掖好,尾指还停留在锦缎边缘。
她倏地抬头,黯淡的眸子里骤然迸出一簇跃动的火苗,像是寒夜里突然燃起的篝火,将眼底沉积多日的阴霾都烧得透亮。
若是季禹鸣肯出手,无论是魏卓还是赵岐都不再是问题。
姜嫀望着对方腰间晃动的螭纹玉佩,酒坊狼藉的画面在眼前翻涌。
她攥紧裙角,将张天禾掺假、恃强凌弱的恶行和盘托出,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
季禹鸣摩挲着书页的手指微顿,墨玉般的瞳孔泛起冷意,转瞬却化作一声轻笑:“无妨,让元曾去敲打张天禾一番,他自不敢再去你家寻麻烦。”
说完,朝姜嫀招了招手,示意她扶自己到轮椅上。
“可是其他人怎么办?”姜嫀僵在原地,“掺假之风不除,百姓还要受害!”
季禹鸣猛地转动轮椅,檀木车轮碾过地砖发出刺耳声响。他抓起案头的书重重翻开,书页震落砚台里的残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事不关己,何必自寻烦恼?”
字句如冰棱,却掩不住指节因用力而泛起的青白。
摆明了不想多管闲事。
恰有风入窗,姜嫀没防备,下意识打了个寒颤,然后抬眸去看季禹鸣。
季禹鸣低头阅卷的样子,不言不语的疏离,似乎红尘万丈于他不过是天地一鸿鸥。
他只在他的方圆里,阅山重水复。
仿佛读懂了什么,姜嫀心底生出了一丛丛的疼惜,她取了披风,笑道:“侯爷,咱们出去走走吧。”
季禹鸣见她不再固执,缓了脸色,从书案后面转出来:“也好,屋子里呆着闷,去竹篁里吧。”
“不是竹篁里,是出府。”姜嫀蹲下身子,将披风铺在他膝头,温度透过锦缎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贬义的。圣贤书里说‘为生民立命’,可若连市井疾苦都不愿见,读再多又有何用?”
轮椅突然剧烈晃动,季禹鸣猛然扯下披风甩在地上,溅起的墨点在宣纸上绽开狰狞的花:“你是想让全城的人都来看本侯的笑话?笑话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四处招摇吗?”
他的声音发颤,脖颈青筋暴起:“别以为自己得寸就能进尺!”
轮椅碾过披风的锦缎,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姜嫀原本半跪着铺披风的身子因季禹鸣的暴怒而失控,臀部重重砸在青砖地上,尾椎骨传来的刺痛让她倒抽冷气。
她直愣愣望着那轮椅碾过特制的弧形门槛,檀木车轮与青石摩擦出的刺耳声响,像把钝刀在剜着她的心。
原以为这位侯府公子是浊世中一抹清朗月色,此刻才惊觉再皎洁的月光也会投下阴影。
原以为他只是生性凉薄,却不想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下,竟藏着如此不堪触碰的怯意。
这怯意如附骨之疽,看似微小,却足以让铮铮傲骨生出裂痕。
劝不动,拗不过,只能另寻法子了。
姜嫀微微一叹,就见左手掌蹭破了点皮,也不管它,站起身来去收拾尚未整理的东西,一不小心碰掉了先前搁在榻上的书本。
她俯身捡拾时,“面如纸薄”四个蝇头小楷突然撞入眼帘,指尖拂过微微凸起的字迹,眸光瞬间亮起。
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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