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裹挟着寒意掠过竹林,如同一把锋利的镰刀,将半黄半绿的竹叶纷纷斩落。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积成厚厚的一层,随着风势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诉说着秋的寂寥。
季禹鸣独坐在轮椅上,望着那片在风中瑟瑟摇曳的竹林,俊脸上满是从未有过的恼火。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凸起。
不过是因为她酿得妙酒,不过是因为她能缓解病痛,不过是因为她能让这如枯木般的身躯泛起一丝生机,自己多看了她几眼,她就蹬鼻子上脸!
他在心底咬牙切齿地想着,眼中满是怒意。她竟敢毫不留情地触碰自己最不愿提及的死穴,一次又一次挑战他忍耐的极限,简直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
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季禹鸣无意识地伸出手,狠狠拽下一株竹枝上的小枝丫。尖锐的竹刺瞬间在他手指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渗了出来。微微的刺痛却如同一盆冷水,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蹙着眉,陷入沉思。
按理说,自己已经明确拒绝,甚至怒不可遏地发了脾气,为何她还敢毫无畏惧地直视自己,还振振有词地与自己讨论圣贤书?知书达理倒也寻常,可她这份过人的胆魄,哪里像是一个小小酒坊能培养出来的?
正思索间,元曾匆匆赶来,手中拿着一张精致的请帖,恭敬地递上前:“侯爷,姜姑娘请您过醉仙楼用晚膳。”
季禹鸣微微一怔,眼中闪过意外之色。他实在猜不透姜嫀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道:“简直胡闹,不去!”
元曾讪讪地将请帖放在石桌上,张了张嘴,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可到底还是忍不住,犹豫着说道:“侯爷,您就不想知道姜姑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想起姜嫀以往的种种行径,元曾心中暗自咋舌。
这姜姑娘当真与众不同,强行诊脉、掐侯爷脖子、拍侯爷额头,这些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举动,如今与她邀请从不出府的侯爷赴宴相比,竟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般大胆出格、行事不拘常理的女子,他还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笑话,不去。她人呢?”季禹鸣的目光如寒星般掠过红底金字的请帖,喜庆的烫金纹路在他眼底却泛着刺目的
元曾垂首应道:“已经走了,好像手掌蹭破了一点皮。”
季禹鸣的呼吸陡然一滞。
想起自己暴怒时,姜嫀失力跌坐在地的模样,单薄的身影与青砖碰撞的闷响仿佛还回荡在耳畔。
他强压下心头异样:不过是一时失了礼数。
可那份莫名的惘然却如藤蔓般缠住思绪。他枯坐在“竹篁里”,任暮色漫过衣袍,看残阳将轮椅的影子拉得愈发修长。
直到圭叔的声音惊破寂静:“侯爷,小姜姑娘送来了一封信。”
季禹鸣捏着素白信笺的指尖微微发颤,展开的刹那,墨香裹挟着挑衅扑面而来。几行小字如利箭直穿心口,太阳穴突突跳动间,他狠狠将信纸揉成一团:“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元曾一下子来了精神,伸长了脖子。
圭叔也很好奇,到底信里写了什么会让他家一向不轻易动怒的侯爷如此暴躁,到底不敢僭越,忙又道:“侯爷该怎么回?小姜好像说,若是侯爷不去醉仙楼,半个时辰后,她就要将这信贴满大街小巷。”
季禹鸣的手掌重重拍在椅扶上,檀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盯着林间翻涌的暮色,突然将纸团狠狠掷入竹林,咬牙切齿道:“去醉仙楼。”
元曾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看圭叔,又瞧瞧自家侯爷紧绷的侧脸。
轮椅碾过满地竹叶发出沙沙声响,惊起归巢的寒鸦。晚风卷起季禹鸣墨色衣摆,隐约露出腰间微微晃动的螭纹玉佩,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圭叔在两人离开后,警惕地环顾四周,见无人影,佝偻着背疾步扎进竹林。他扒开草丛,颤抖着捡起皱纸团展开,先是老眼瞬间瞪大,枯瘦的手剧烈颤抖,下一秒,他干瘪的嘴唇咧到耳根,爆发出一阵癫狂大笑,灰白胡子在风中乱颤,惊得黄叶纷飞。
纸上写着:“侯爷好男风。”
醉仙楼雅间内,姜嫀换了男装,一身藏青劲装束发而立,腰间革带随着她来回踱步微微晃动。
案上摆着六壶陈年女儿红,酒坛封口的红纸被烛火映得发亮,却暖不了她指尖的寒意。
窗外暮色如墨,将飞檐斗拱染成剪影,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倒像是她慌乱的心跳。
侯爷会来吗?
她摩挲着袖口暗纹,喉间泛起苦涩。坊间那些隐晦的传言,“淮安侯不近女色”“侯府后院无妾室”此刻如蛛网般密密麻麻地缠上心头,丝丝缕缕拉扯着她的思绪。
可朝夕相处的画面又在眼前翻涌:季禹鸣即便初秋也不肯撤下的膝间薄被,还有他每次换药时紧咬的牙关……。
起初,独处时她难免拘谨,甚至刻意保持距离。
但季禹鸣始终恪守礼数,从未有过逾矩之举。日子久了,那些最初的不安渐渐消散,她开始将这也视作他难以言说的病症,就像那些陈年的伤疤,虽不美观,却真实存在。
而今日,为了让他伸出援手,她不得不使出这般近乎无赖的手段。握着酒壶的手指微微发颤,辛辣的酒香萦绕鼻尖,她却品不出半分滋味。
这场豪赌,究竟是能让他松口相助,还是会彻底将人推远?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啪!”雕花木门被撞开的声响惊得她险些摔了酒壶。
穿堂风卷着寒意扑进来,烛火剧烈摇曳,将门口那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季禹鸣端坐在轮椅上,墨色大氅下的身躯绷得笔直,眼底翻涌的怒意几乎要将她灼穿。
姜嫀被撞门声惊得浑身一颤,酒壶险些脱手坠地。她慌忙整了整歪斜的衣襟,屈膝行了个女子礼,又猛地想起自己身着男装,忙改作抱拳拱手,动作慌乱得带翻了案上的酒盏:“侯爷,你来啦。”
季禹鸣本来铁青着脸,望着姜嫀时而曲膝时而抱拳、不伦不类的模样,喉间泛起笑意,却又被怒意压下,只化作一声冷硬的哼笑。
姜嫀见他周身散发着寒意,不敢多言,转头朝候在门外的元曾急急吩咐:“烦请小二上菜。”
话音未落,才惊觉自己刻意压低的嗓音破了功,尾音尖细得像只受惊的雀儿。
元曾低头掩住笑意,匆匆退下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未干的酒渍,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
姜嫀热络地倾身倒酒,眼角弯成月牙,发间束冠的靛青绸带随着动作轻晃:“侯爷,醉仙楼的菜可谓是色香味俱全,尤其是‘凤穿金衣’,等会你尝尝,保管一吃就停不下来。”
季禹鸣盯着她泛红的脸颊,看她说起美食时眼波流转,恍然间竟觉得眼前人比屏风上的芍药图还要鲜活。喉间憋着的那股气莫名泄了三分,他挑眉冷笑:“不就是鸭肉、冬笋和香菇,取个哗众取宠的名字罢了。”
姜嫀垂眸偷偷翻了个白眼,再抬头时已是满面堆笑:“侯爷见多识广,你先喝,菜马上就来。”
季禹鸣仰头饮尽,辛辣液体刚入喉便骤然变色。
他猛地倾身,酒水泼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染着金线的袖口都在微微发颤:“这就是你请的好酒?哪来的酒味?”
酸涩的发酵味混着霉气直冲鼻腔,分明是掺了生水的劣酒。
姜嫀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壶:“我可没说是酒。”
季禹鸣垂眸,似在思索,随后指着另外几个酒瓶子,面上已有几份薄怒:“这些酒全都是这个味道?”
姜嫀刚要开口,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裹挟着热气的菜香扑面而来。
当先而入的小二托着描金食盘,身后跟着哈着腰、额头沁汗的掌柜,见到轮椅上的季禹鸣,掌柜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侯、侯爷,小的不知是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侯爷恕罪!”
季禹鸣转动着手中的碎瓷酒杯,烛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声音却像是裹着层冰:“无妨。听说醉仙楼是绥州最好的酒楼,本侯兴致所致,掌柜的不必自责,起来回话。”
他漫不经心的语调,却让空气瞬间凝固。
掌柜的抬头偷偷打量了一眼姜嫀,哆哆嗦嗦地去拿桌子上的酒瓶子,一脸的惊惶:“小的不知这位公子等的是侯爷,小的这就去给两位换最好的酒来。”
粗粝的手指刚触到酒瓶子,就听“哐当”一声脆响。
酒杯擦着他耳际飞过去,在青砖上碎成几片。
“这是酒吗?这是能喝的酒?”季禹鸣猛地拍案,轮椅在地上重重震颤,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堂堂醉仙楼居然如此弄虚作假,成何体统?元曾,把人带下去,好好查,彻底地查。”
掌柜的瘫软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碎瓷上,血珠混着酒水在砖缝里蜿蜒:“小的该死,小的死罪!”
姜嫀听着元曾带掌柜离开的脚步声,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藏在袖中的手心里,那方汗湿的帕子终于滑落在地。
积压许久的心悸如退潮般散去,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肚子发出的咕噜声,这才惊觉从午后到此刻,竟粒米未进。
竹筷刚触到盘中金黄的“凤穿金衣”,油亮的鸭皮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她几乎能尝到冬笋的脆嫩混着香菇的醇香。
谁知,指尖刚要发力夹起,横出另一双筷子如铁钳般重重压在她的筷子身上,瓷盘被震得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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