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抚使魏光明正要开口却被姜嫀的话呛在喉间。他眼底翻涌着阴鸷,朝张天禾递去的眼神如淬毒的暗箭。
得到示意的张天禾猛地拍案,震得杯盏叮当作响:“你个不知死活的,来人哪。”
“慢着。”一直坐着看戏的季禹鸣终于出声了。
张天禾梗着脖子还欲争辩,魏卓却已冷汗涔涔,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怒斥:“侯爷发话,哪轮得到你聒噪!”
季禹鸣身子往后一仰,左手懒散地靠在轮椅之上,明明有疾在身,他苍白的面容笼在烛影里,却偏生透出几分慵懒矜贵,仿若寒江之上朦胧的月色,清冷淡漠又让人挪不开眼。
季禹鸣半阖的眸中闪过一抹兴味,骨节分明的右手缓缓勾起,指尖悬在半空,似笑非笑地望着姜嫀:“把酒端过来。”
侯爷发话,岂敢不从。
姜嫀攥着托盘的手微微发紧,鎏金酒杯在她掌心沁出凉意。她一步一步穿过席间,能清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却始终脊背挺直。
虽然轻纱掩面,可纤腰轻摆若风中折柳。张天禾见状,淬了口唾沫在青砖缝里,肥厚的腮帮子气得直颤:“这小蹄子,模样倒是水灵,可这性子野得没边,老子瞧着就来气!”
魏卓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金指环上嵌着的红宝石,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就你话多。这丫头,今儿就算当众掀了桌子,前三甲也必有她一席之地。就你屁事多,净添乱。”
张天禾立即堆起谄媚的笑,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说得太对了!涂老豆家的米酒,那可是绥州城响当当的招牌,谁尝了不夸一句好!”
魏卓斜睨他一眼,眼中满是嫌恶,冷笑一声:“蠢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废话少说,去软香坞准备。对了,叫我那表妹收收哈喇子,可以上场了。”
姜嫀踩着朱红台阶拾级而上,绣鞋每叩击青砖一次,都像敲在她发颤的心尖上,越靠近紫檀椅上那道身影,后颈的寒毛越簌簌直立。
当她将鎏金托盘递过去时,腕间银镯与杯盏相撞,清脆声响里藏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季禹鸣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酒杯,琥珀色酒液在他唇边泛起涟漪,漫不经心的浅酌动作却似带着钩子,将姜嫀的目光牢牢勾住。
饮罢,他染着金纹的袖口轻抬,修长食指冲她勾了勾:“过来点。”
姜嫀惶惶然抬起头,已经很近了呀?还要再近?
季禹鸣望着那双因慌乱而水光潋滟的眸子,恰似夜空中坠下两颗浑圆的黑珍珠,前些日子的沉郁稍减,他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语气却愈发不容置疑:“叫你过来就过来。”
姜嫀暗暗叹了口气,这季大侯爷终于肯跟她说话了。
她收起托盘,弯着身子,步步靠近,直到膝盖几乎要贴上紫檀椅子的边缘。
季禹鸣冷睨着她谦卑的姿态,修长手指摩挲过老山檀木珠串圆润的珠子,冷嗖嗖地说道:“姜大夫这架子摆得倒是大,平日里给本侯诊治拖拖拉拉,如今倒有闲心来这对酒当凑热闹。既来了,就好生表现,非要得罪人,唱得又是哪一出?”
姜嫀见家仆已经开始撤她的长条桌,准备最后一个节目,旁人的目光也都转向中间戏台。
于是她眨了眨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声线裹着委屈从面纱缝隙漏出,说得好不幽怨:“侯爷的心是深潭无波,我这舟子划桨都怕惊了寒鱼。您赏的甜枣要噙着,挥来的竹篾也要受着。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啊,这对酒当,谁稀罕来呢。”
季禹鸣哪里会听不出这里面的委屈,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醉得不清的姜铸,心底幽幽叹息。
心有结,终难解。
可是她这三言两语,不自觉流露出的哀怨,倒叫他生了半个月的闷气,就这样轻飘飘去了大半。
也对,自己只顾生气,可是这装模作样的鬼丫头,根本不知道自己气从何来。
与其和自己过不去,还不如刁难她。
“你想不想得上品?”季禹鸣声线压得极低,偏头时恰好蹭到姜嫀垂落的一缕乌发。
那发丝掠过耳畔时漾开清浅的玫瑰香,像春日里初绽的花苞被风拂过,引得他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全凭侯爷定夺。”姜嫀话音未落,忽觉一阵若有似无的艾草香裹着暖意袭来。
那气息熟稔得让她指尖发颤,此刻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竟让她心尖如被鼓槌擂动,咚咚声响震得耳膜发麻。
季禹鸣瞧着她颤若蝶翼的睫毛,见她明明气得想翻白眼,却偏要端着恭顺模样,嘴角那抹笑意便忍不住漫了开来:“那你别忘了许给本侯的好处。”
姜嫀暗暗将指尖蜷进袖中,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她哪里稀罕什么上品,只是涂叔酿的米酒确实当得起这个名号。
可眼前这人,如今是要好处要上瘾了?
正思忖间,她无意间吁出的气息掀动面纱一角。
那片素白轻纱如柳絮般拂过季禹鸣的颧骨,触感软得像江南春雨里的新草,在水波上兴起圈圈涟漪。
他望着她面纱下若隐若现的唇线,忽的低声叹气,语气里竟掺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你早些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姜嫀巴不得,在他边上站了这么久,早已惹得不少人频频关注,就连她那知府爹也拿醉眼瞧了好几次。
她忙从边上退下,舞台中间最后一个压轴节目已经开演。
亦是一个蒙面女子,衣裳华丽,环佩作响,手持彩带,身姿窈窕,舞步轻盈。当她一个转身,手中长长的彩带便如缠丝一般抛向了季禹鸣,再一个转身,又如游龙蜿蜒般盘旋而走。
这动作,极具暧昧,极具挑逗。
不知为何,姜嫀突然觉得坐如针毡,目光忍不住一而再地打量那女子。
越看越是惊心,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认得那女
子。
居然是魏雪琼。
舞毕一炷香后,对酒当的结果终于揭晓。
涂老豆酒坊一举夺魁,醉仙楼次之,张记酒家居三。
姜嫀高兴之余又有点犯愁。涂家酒坊夺魁虽好,可这意味着她又得琢磨着给季禹鸣送好处了。上次城墙那番百戏已经费了她不少力气,接下来又该拿什么哄这个难伺候的闷葫芦呢?
正想着,忽来了两个奴婢,朝姜嫀行礼道:“请姑娘移步软香坞。”
姜嫀摆了摆手,礼貌地婉拒道:“魏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得了第一名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敢劳魏公子再破费了。”
其中一个圆脸奴婢见状,不冷不热地说道:“姑娘,前三名都要去软香坞,这是规矩。”
她在“规矩”两字上咬了重音。
姜嫀这才发现来者不善,可不知到底要去软香坞做什么,一时有些发怔。
圆脸奴婢见她坐在椅子上不肯动,当下便拉长脸来:“姑娘别磨蹭了,去了软香坞自有你一辈子都花不完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她越是这样说,姜嫀愈发觉得不安,可是这架势,分明拒绝不得。
她无奈地站起身,忽又坐下,装作头晕的样子,十分抱歉地说道:“可能是晒久了,容我歇歇。”
圆脸奴婢想要发作,到底还是忍住了,不耐地说道:“姑娘快些,都等着呢。”
事从有急。
姜嫀再也顾不得太多,拽过阿树低声吩咐:“你等会就去找我爹,他若醉得不清,你拿着这个东西去找侯爷,就说我可能替他得罪人了。”
说完,便将手中绣帕胡乱塞给阿树。
圆脸奴婢忍不住又催了一遍:“姑娘快些,莫要叫我们为难。”
姜嫀这才站起身来,扶了扶额头,故作虚弱地笑道:“请带路。”
阿树攥着绣帕踉跄穿过月洞门,终于在西跨院雕花栏杆下寻见姜铸。
彼时他正歪在栏杆上,酒葫芦滚落在脚边,酒液顺着青砖缝蜿蜒成暗黄的细流,惊起两只仓皇逃窜的蚂蚁。
“姜大人!快跟我走!大小姐在等着你呢。” 阿树扑到近前,袖口还沾着方才跑路时蹭到的蛛网。
姜铸慢悠悠掀起眼皮,酒气混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嘴里嘟喃着:“大小姐?老夫家里是有个大小姐,就是如今越大越不听话了。“
“大小姐被魏卓的人带去软香坞了!大小姐担心会有事,请你赶紧过去一趟呢。”阿树急得额角青筋直跳,跺脚时震落廊下一串干花。
姜铸咂了咂嘴巴,一脸的迷糊:“我家嫀儿在家里画画做女红呢,你别来瞎捣乱。”
阿树急如火焚,这姜大人醉得不清,实在是行不通啊。他跺了跺脚,一转身,干脆去找季侯爷。
姜铸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双脚都跷在栏杆上,阳光晒得晕乎乎,他朦朦胧胧地想起了自己的大女儿。
每每见到姜嫀,他都会想起自己的亡妻,那个心思都在酿酒和治病救人上的女子。
他恨她的无心,更恨她的早亡。嫀儿长得像她,唯有那双眼晴跟自己如出一辙。
眼晴?
姜铸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对酒当的时候他似乎瞧见过,在季侯爷身边也瞧见过。
刚刚那伙计说什么来着,软香坞?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毛骨悚然的事情来,脸灰白得如地上的青石板,手中的酒瓶子“啪”得掉落,人也清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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