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被扫得露出青石板,却挡不住松枝上簌簌坠落的雪沫,像撒了把碎玉。
赵岐虚扶着她肘弯引路,锦靴踏过落雪时悄无声息,偏过头问:“这些年可安好?我给你精心挑选的礼物可还喜欢?”
姜嫀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耳根子软,因为几句甜言蜜语便会羞涩地双颊通红的小女子。
姜嫀望着他袍角绣的竹纹,指尖攥紧披风系带。
当初会因他递来的香囊红透耳根的少女,早已在岁月里换了筋骨。
同样的温声软语拂过耳畔,却再也换不来相同的回应。
前头暖阁传来丝竹声时,她忽然驻足。
廊下挂的走马灯映着她素白面容,缓缓开口:“世子爷缘何提前来绥州?”
赵岐那双惯会流转情波的桃花眼滞了滞,他从未见过这般疏离的她,眉梢眼角没半分涟漪,倒像庭院里结着冰的池水。
他向来对自己的容貌颇具自信,那双桃花眼轻轻一弯,笑意盈盈间竟伸手想去牵姜嫀,柔声道:“我念你许久了。”
姜嫀连连后退,咬牙低声道:“世子爷,请自重。”
赵岐没料到自己无往不利的温柔攻势在姜嫀这儿失了效,那双惯会流转风情的桃花眼瞬间凝了霜,抿着唇默不作声地入了席。
赵岐甫一入席,绥州官吏便如蜂群般拥簇上前,恭维声浪几乎掀翻暖阁檐角的积雪。席间男女分坐如两列水墨屏风。
姜嫀冷眼看着赵岐被众人围在中央谈笑风生,提裙欲往西侧女眷席。
不料,刚转身,便碰到一个相熟之人,想要躲,却是来不及,已经正面相对。
魏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面前这个穿着一身湖水蓝烟云蝴蝶裙,鬓发修眉,在烛火照映之下如花树堆雪的千金大小姐,不就是涂家侄女?
她为什么会穿着这么华贵的衣服?为什么会出现在世子爷的接风宴上?
姜萱若见姜嫀来,热络络地跑上前,故意热情地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姐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是不是偷偷先去看姐夫了?”
姜嫀见姜萱若戴着自己送给她的点翠步摇,光泽艳亮,犹如湖水中的浮光魅影,当下便冷了笑:“什么姐夫,胡说八道?”
姜萱若讪讪地放开手,小声低估了一句:“真是的,我说错了吗?“
魏卓只觉得被人从头到脚狠狠淋了一盆冷水,又好像被直接埋在雪里堆成了雪人,舌头也不利索了,犹似不信地问道:“姜,姜家大小姐?”
姜嫀睇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笑道:“你是魏家少爷吧?如何认得我?”
装傻充愣谁不会,既然被拆穿了,那么秋后算账才是最要紧的。
魏卓何其精明,联想到那日姜知府捻着胡须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已明了七八分。
他垂首恭谨行礼时,袖底冷汗已洇透箭袖:“是在下眼拙,若是有冒犯大小姐的地方,还请多多海涵。”
姜嫀指尖摩挲着暖炉上的缠枝纹,鎏金炉盖在掌心泛着温光:“魏少爷何必多礼?倒是听闻负荆请罪需袒露脊背,面缚舆榇得绑了双手。不知魏少爷打算行哪般古礼?”
魏卓脸色极其难看起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贪图美色,当初差点就要被煮成美人酒的小娘子居然是未来的世子妃。
这才梁子可是结大发了。
姜嫀见他一副后怕的样子,暗地冷冷一笑,不再理他。
姜萱若隔岸观火,见姜嫀走远,收起了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上下打量着魏卓,然后咯咯一笑:“魏少爷得罪我家长姐了?”
魏卓望着浑身上下散发着珠光宝气的姜萱若,突然笑得无比殷勤:“还请二小姐指点迷津。”
姜萱若望着姜嫀离去的背影,扶了扶头上的点翠首饰,努了努嘴:“她不是说了,负荆请罪。”
姜嫀甫一入席,恭维声便如潮水般涌来。未来世子妃的名头,让席间多少绥州名门贵女红了眼眶。
客套周旋后,她陷入沉思。赵岐提前归来目的不明,直觉告诉她绝非为了提前议亲。可他既在绥州,自己这未来世子妃的身份便被摆到台前,直教她浑身不自在。
季禹鸣的腿疾虽有好转,却还未到能讨人情的地步。想让他出手解决婚约,又并非要钱要物那般容易。
这下该如何是好?
正在寻思,不料铜钟般的通传声突然撞破暖阁喧嚣:“淮安侯到——柳少卿到——”
淮安侯?季禹鸣?
柳少卿?柳翊仲?
姜嫀喃喃重复着,指尖碾过案上的蜜饯碎屑,碎杏仁粒在锦缎上洇出浅黄的痕。
不等她回过神,满室已是一片哗然。
这位素日深居简出、从不出席宴饮的淮安侯,竟会现身在此?传闻他上次露面还是在“对酒当”,不想今日竟亲临接风宴。
姜铸“嚯”地跳起来,冠带歪斜也顾不上,只连声吩咐:“快!所有石子路都铺上红毯,台阶全用木板垫好!”
淮安侯难得登门,断不能叫轮椅通行不便。
姜嫀彻底懵了,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满座宾客纷纷起身,她仍怔坐在原地,望着柳翊仲身着大紫冬袍,推着季禹鸣缓缓行来。
怀碧急得狠扯她衣袖,她才打了个寒噤般站起,心下像揣了面小鼓,七上八下地敲个不停。
这下完蛋了。
轮椅堪堪在姜嫀面前的位置停了下来,赵岐、姜铸等人急忙迎上前来。
而姜嫀只觉指尖冰凉,眼睁睁看着季禹鸣覆着墨玉扳指的手,轻轻叩在轮椅扶手上。
赵岐面上堆着谦和笑意:“侯爷大驾光临,赵某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季禹鸣见他以主人自居,墨玉般的眸底掠过一丝冷意,面上却浅笑道:“世子爷远道归来,若早递了帖子,这接风宴本侯倒该尽地主之谊。”
“岂敢劳烦侯爷?”赵岐拱手作答,“原想明日再登门拜望。”
季禹鸣低笑出声,指尖漫不经心叩着轮椅扶手:“世子爷这般悄无声息入了城,可是想教绥州城翻江倒海?”
这赵岐不仅悄入绥州,还动了他的特供酒,胆子倒是不小。
“侯爷说笑了,请上座。” 赵岐侧身让开时袍角扫过烛台,明黄火焰晃了晃。
他望着季禹鸣当仁不让的模样,只觉这接风宴的风头被抢得干干净净,心里像被雪水浸过般发凉。
季禹鸣自始至终未看姜嫀一眼,倒是柳翊仲趁众人寒暄时,朝她飞快眨了下眼。
姜嫀只觉案上蜜饯盏被碰得轻晃,满室推杯换盏的喧嚣突然成了模糊的噪点,密密麻麻钻进耳中,却再也激不起半分波澜。
她攥紧袖中暖炉,趁人不备起身往水榭走,裙角扫过屏风时,恰听见檐角铜铃在风雪里轻颤,倒像是谁在暗处敲着她七上八下的心鼓。
水榭九脊四坡顶,飞檐翘角,有积雪在其上,宛若银龙盘旋。水面尚未结冰,在青松压枝低中,尤显夜阑人稀。
姜嫀折了几根松针,然后一点一点地撕碎,再慢慢地投进水面,黑灯瞎火根本不见踪迹。
一个带着戏谑的低笑从廊柱后飘来:“小姜姜,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害我好找。”
姜嫀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她缓缓转身,裙裾在青砖地上拖出半弧暗影,屈膝行礼:“见过柳公子。”
“别这么生分嘛!” 柳翊仲晃着腰间的紫金香囊转出来,墨色长发被风掀起几缕,他忽而凑到姜嫀右侧,却被廊柱挡住去路,又忙不迭绕到左边,桃花眼里尽是促狭,“我就说,敢往我酒里下药的姑娘,哪能是寻常闺秀?果然是姜家掌上明珠。”
“果然?你…… 早就知道?” 姜嫀后退半步,后腰抵住冰凉的栏杆。
月光穿过他大袖上绣的金线凤凰,在她腕间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柳翊仲一屁股坐上雕花栏杆,二郎腿晃得发带都跟着轻摆,他撩起自己的一缕长发来,狡黠一笑:“你也不想想,本公子是谁,三教九流,无所不知,无所不精。”
姜嫀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有些难为情:“我不是故意隐瞒的,实在是有已不得已的苦衷。侯爷,他,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
柳翊仲没有回答她,眯了眼睛,朝她伸出了三个手指,在她面前晃啊晃:“你知道吗?听说你是姜家大小家,我快马加鞭赶过来,直接累死了三匹马。”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尾随赵岐而来。
这下可是有大热闹看了。
“柳公子其实大可不必,好歹过完正月十五呀。”姜嫀当真是有些不解。
这些达官贵人正月十五就到绥州了,那么最起码初八就得从京城出发。放着好好的上元节不过,瞎凑什么热闹,害她花灯也放不成。
“哎呀,别柳公子长柳公子短的,多生疏呀,你不如叫柳郎或者仲哥哥也成。”柳翊仲朝她暧昧地抛了个媚眼。
姜嫀一听差点没被恶心到,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柳翊仲,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正经的时候过啊?没脸没皮的。”
“哎呀,”柳翊仲一拍大腿,“这才对嘛。看你装得跟千金大小姐似的,我还真不习惯。你倒是说说,你个堂堂知府嫡女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姜嫀懒得理他,总是没个正形,便转过身来,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手里的松针。
柳翊仲“喂喂”了两声,没得到回应,等看见有人靠近时,勾起了一抹狡猾地笑来,故意高声道:“喂,小姜姜,你是个聋子啊。”
姜嫀本就被接风宴上的暗流搅得心烦意乱,此刻柳翊仲黏腻的称呼更似火上浇油。
她猛地转身,藏在袖中的几根松针脱手而出,像几支细小的箭矢射向那人:“小仲仲,你烦不烦?没看到人家正烦着呢?”
松针簌簌落在青砖上,柳翊仲夸张地抱头鼠窜:“谋杀亲…… 友啊!”
“烦什么?”
这声清冷问询惊得姜嫀浑身一颤。
不是柳翊仲玩世不恭的语调,倒像是腊月里的寒泉落入深潭。
她僵硬地侧过头,月光恰好爬上那人袍角。暗红色绸缎上金丝绣的祥云正翻涌,针脚细密得如同漫天星河坠落人间。
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季禹鸣不知何时已停在三步开外。
他覆着墨玉扳指的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月光顺着檐角滑落,在他清俊的下颌刻出冷冽的弧线,那双总是覆着冰棱的眸子半垂着,将情绪都敛进了沉沉的眼波里。
姜嫀一下子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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