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嫀的耳垂烫得像要烧起来，好在雪夜的浓黑裹住了这抹赧色。她低头绞着裙带，声线细若蚊蚋：“侯爷。”
季禹鸣身上的酒气混着雪松熏香扑面而来，显然饮了不少。他虽神色如常，可微醺的嗓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沙哑：“仲儿，去前头撑撑场子。”
柳翊仲正倚着廊柱瞧热闹，闻言垮了脸，扭着身子耍赖：“鸣哥 —— 这又不是我的接风宴。”
他话音未落，便被季禹鸣一道凌厉的目光钉住，只得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收起二郎腿。
临走前还不忘朝姜嫀挤眉弄眼，吹着口哨晃出了水榭，靴底踢起的雪粒扑簌簌落在石阶上。
寒风卷着冰碴穿过空荡的水榭，烛火在风里明明灭灭。
季禹鸣的目光落在姜嫀身上，就再没挪开过。
天蓝色襦裙裹着她纤薄的身子，裙裾上银线绣的莲花在雪光里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如同披上了一层流动的霜霭。
他喉结微动，眼底翻涌的情绪转瞬又凝成寒霜 。
从前总见她素衣荆钗，如今这般精心打扮，是为了谁？
姜嫀见他久久不语，鞋靴底碾着青砖往前蹭了两步，袖底的暖炉硌得手腕生疼。
“侯爷......”这声唤得太轻，险些被廊外的风雪卷走。
叫出口才惊觉无话可说。难道要在这水榭里，对着满袖酒气的他剖白隐瞒身份的苦楚？姜嫀咬着唇绞帕子，指尖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扯断丝线。
“没...... 就是不能去看花灯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话头像断了线的风筝，早已飘远。
“就为这个？”季禹鸣抬眼看她，眉峰刚蹙起又松开，倒像是雪落进了墨砚，晕开一小团涟漪，“现在去也不迟。”
丝竹声从暖阁遥遥传来，夹着女眷们的笑闹。
姜嫀望着那片灯火通明的方向，裙角的银线莲花被风吹得簌簌抖动，倒像是要振翅飞走：“这...... 不太好吧？”
季禹鸣眉峰微挑，冷冽的黑眸中骤然凝起一抹不容置喙的执拗，指节叩在轮椅扶手上发出清脆声响，声音低沉如淬了冰的铁：“怎么？明明是你答应本侯在先，如今这是打算放本侯鸽子了？”
姜嫀咬了咬唇，微微沉思，随后便扬了笑：“走吧。”
她既然早已作了决定要与赵岐断清关系，那么何苦将自己困在这虚与委蛇的接风宴上呢。
季禹鸣唇角微不可察地轻扬，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轮椅轮轴上，檀木滚轮碾过积雪发出细碎声响。
夜色如墨，将他逐渐扩大的笑意尽数藏匿，唯有眉眼间漫开的温度，在雪光映照下，泄露了几分难得的欢欣。
绥州城的护城河泛着粼粼碎银，枫桥如弯月横跨其上，将两岸星火般的花灯倒影揉碎成金箔。
即便已近亥时，河畔仍飘着此起彼伏的祈愿声，孩童嬉笑与河面涟漪搅作一团。
姜嫀避开人群，在垂杨下寻了块覆雪的青石。
红莲花灯在她掌心微微发烫，她张了张嘴，又咬住下唇将话咽回，反复几次后，终是攥紧灯穗转头：“侯爷，你……究竟何时发现的？”
季禹鸣侧首望去，河面浮动的花灯将粼粼暖光揉碎在她脸上，晕染出淡淡绯色，映得眉眼愈发昳丽动人。
他故意沉下脸，语气带着三分揶揄：“姜家大小姐这瞒天过海的本事，当真是冠绝绥州。若不是本王眼明心亮，怕是早就被你耍得晕头转向了。”
姜嫀咬着唇暗自腹诽，分明是自己才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想起年前他送来的琳琅礼物，此刻想来，竟是早已将她底细摸得通透。胸腔里泛起酸涩，只恨自己当初心存侥幸，如今倒像个跳梁小丑。
“侯爷就别卖关子了！” 她难得卸下矜持，星眼微嗔，“到底何时发现的？你这藏着掖着，我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
见她拧着眉较真的模样，季禹鸣唇角不自觉上扬，故意拖长尾音：“知道了又如何？保不准听完，你这心里更堵得慌。”
姜嫀不依，将手中花灯在他眼前来回晃动，左转三圈，右晃两遭，烛火映得她眼波流转。
季禹鸣被晃得眯起眼，下意识扣住她纤细的手腕，语气里带着笑意：“再闹，这花灯可就该灭了。”
温热的触感顺着腕间传来，姜嫀如遭雷击，浑身泛起酥麻。
她慌乱抽回手，提裙快步走向河岸，将花灯轻轻放入水中。
橙黄的灯火随波远去，倒映在河面上，像一颗坠落人间的星子。
“你不许愿？” 季禹鸣看着姜嫀只是静静捧着花灯，并未如其他女子般阖眸默念，墨色眼瞳里泛起一丝疑惑。
姜嫀转身时，月光为她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笑意比河畔花灯还要温柔：“我想要的，侯爷能给”
她的声音被河风送进季禹鸣耳中，带着几分笃定，几分试探。
季禹鸣轻 “哦” 一声，喉结微微滚动，轮椅向前碾过青石的声响混着远处的笙歌：“说来听听？”
他倚在轮椅上的姿态慵懒，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长睫在眼下投出阴影，将眼底翻涌的情绪都藏进了这半明半暗里。
夜风卷着雪粒掠过姜嫀发烫的耳尖，眼前人周身萦绕的暖光，竟比河面上千万盏花灯还要夺目。季禹鸣垂眸等待的模样，恰似她无数次在深闺梦里勾勒的剪影，在漫漫长夜里，携着星火踏月而来。
姜嫀攥紧裙摆，掌心沁出薄汗。
婚约之事如鲠在喉，此刻烛火摇曳，或许正是开口的契机？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如果现在贸然相求，会不会打破这难得的平衡？
但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想到这，姜嫀鼓足勇气，开口说道：“侯爷。”
“侯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姜嫀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道曾在噩梦里反复纠缠的声线，此刻裹着腊月寒风刺入耳膜。
抬眼望去，赵岐正立在三步之外，月白狐裘上落着细碎雪沫，笑眼弯弯却似淬了毒的匕首：“原来你们在这里，害得在下好找。”
他上前半步，将鎏金暖炉塞进姜嫀僵硬的掌心，温度透过锦缎灼烧皮肤：“出来这么久，仔细着了凉。”
季禹鸣轮椅上的铜饰突然发出轻响，他垂眸盯着那只还残留着赵岐体温的暖炉，唇角勾起的弧度冷得能刮碎冰层：“世子爷好雅兴，接风宴没了主角，倒像是戏台上缺了梁木。”
“侯爷谬赞。”赵岐掸了掸袖口雪渍，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酒喝多了上头，倒不如学侯爷偷闲，赏一赏这满城灯火。”
姜嫀只觉浑身被无形枷锁捆住，裙摆下的双腿早已发软，她强撑着福身行礼：“两位慢慢叙旧，我…… 先告退了。”
不远处，怀碧提着灯笼立在马车旁。
昏黄光晕里，赵岐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死死钉在她仓皇离去的背影上。
上了马车，怀碧见姜嫀脸色苍白的如同未化开的夜雪，担忧地问道：“小姐，你可还好？”
马车慢悠悠地在街上行走，极其轻微的颠簸，却让姜嫀打了个寒颤，她无力地靠在车上，只觉得心乱如麻。
怀碧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如今世子爷来了，侯府咱们还去吗？侯爷现在肯定是知道你的身份了。”
“去，为什么不去？”姜嫀猛地坐直了身子，原本垂头丧气突然变得斗志昂扬。
只要抱住了季大侯爷这座靠山，她就不信不能跟赵岐解除婚约。
本来她大可以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就不必如此折腾了，不就是名声难听些罢了。
怕只怕父亲不同意，更何况为了珣哥儿，她不能如此鲁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行差一步。更何况柳翊仲来了，她正好借机讨教生钱之法。
姜嫀的如意算盘是打得好，却不想世事总爱与人作对。就像残雪刚被暖阳融尽，料峭春寒却又卷土重来，冻得人连指尖都发僵。
此后整整七日，她被困在这无形的牢笼中动弹不得。赵岐变着法子将她拴在身边，今日以姜铸之名传召，明日又搬出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施压，直把她憋得捣枕槌床。
终于到了第八天，天色微微有了转暖的迹象。
赵岐约姜嫀去看戏，这次倒是没有任何人作陪。
姜嫀本想偷着空先行溜出去，不成想，刚迈出院子，赵岐已在等候。
一袭青衫，站在榆树之下，于天朗气清中，鹤鹤而立。
赵岐见她来，递给姜嫀一个精致的雕花四方木盒，眯目而笑：“偶尔瞧见这簪子，与你极为般配。”
姜嫀望着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还有送这送那的讨欢，心扉又冷上了几分。
这般温文而雅，这般细致周到，难怪上辈子自己会被骗得那么惨。
花言巧语，是带刺的玫瑰。
她摇了摇头，并没有去接，反而是淡淡一笑：“世子爷，客气了。“
摆明了要拉开距离。
赵岐就算是再傻，也看到了她的疏离。这些天，虽然天天与她相见，可她从来不主动与自己说话，就算是自己找她聊，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之中的样子。
他耐着性子，打开盒子，拿出簪子，笑得清浅温润：“我替你戴上。”
姜嫀忙退后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世子爷，请自重。“
自重？又是自重？
赵岐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了，她是他未过门的媳妇，他想提前亲近一下怎么就不自重了？
公子哥的脾气上来，赵岐猛地将盒子与簪子一起掷在了地上，勉强没有发怒：“是这簪子没有福气，入不了姜大小姐的眼。“
姜嫀并没有被吓倒，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最讨厌的便是赵岐这般模样，好的时候甜言哄着你，若至宝；不好的时候恶言恶行，如草芥。
不像季禹鸣，就算有时候难伺候，顶多是沉默寡言，可暖融融的那一面，却散发着如酒醇芳。
想到他，姜嫀瞥了一眼地上的芙蓉花玉簪，打算学学季大侯爷的一言不发，然后借机默默离开。
看什么鸟戏，她可没兴趣。
不曾想，脚步刚动，便有人捡起了玉簪，大惊小怪地说道：“啊呀，这么好看的簪子怎么掉在地上了？“
见有人来，赵岐立刻缓和了脸色，笑得一脸抱歉：“原来是若妹妹，都怪我不好，没拿住。“
姜萱若将簪子拿在手上细细端详，嘴里啧啧赞道：“这么漂亮的簪子要是摔坏了多可惜呀。“
赵岐的目光落在姜萱若头上的那支点翠步摇，微微皱了皱眉，似有不喜，但他突然灵机一动，笑道：“若儿如果喜欢，便送与你。“
“真的吗？“姜萱若笑得一脸灿烂，在姜嫀面前喜滋滋地举着簪子，”姐姐，你看这簪子晶莹剔透，比魏雪琼时常炫耀的那支金簪还要好看呢。“
“嗯，好看。“姜嫀敷衍地点了点头。
簪子被送人，赵岐见姜嫀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便来气，他故意当面指着姜萱若头上的点翠步摇，说道：“这步摇的颜色难看的紧，不如我替若儿换上这玉簪子。宝剑配英雄，玉簪配美人。“
姜萱若一听，羞羞地看了一眼赵岐，然后别过头，慢慢地低了下去，脸已红了大半。
姜嫀看着这恶梦一般的情形再现，心头不由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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