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窗外的风掠过竹叶,沙沙声里,元曾上前扶住轮椅准备协助季禹鸣到榻上。
季禹鸣下颌绷紧,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伶牙俐齿。” 任由元曾将自己推到榻边,心底却暗自思忖。
若非那药酒确有奇效,此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早该被逐出侯府,岂会任由她如此嚣张。
姜嫀望着季禹鸣僵硬的脊背与紧绷的下颌线,心口忽然漫过一丝异样。
这般素来冷硬如霜的人,此刻却因腿疾不得不受制于人,连落座时都需旁人搀扶。对自己也是诸多的不满,可又不得不听之任之。
想到此处,她唇角不自觉弯起,一边笑着,一边挪过圆凳,就着铜盆里的温水净手,腕间银镯撞出细碎清音。
她却不知这般毫无顾虑的笑,落在季禹鸣眼中,仿佛一树明媚从雨中阴霾伸出枝枝丫丫,晃得雨滴四散。
他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吐出一句:“你轻点。”
“侯爷,我这都还没下手呢。”姜嫀没好气地瞪过去,指尖还滴着水珠,“更何况,我不过是一弱女子,能使多大力?”
她故意晃了晃纤细的手腕,银镯叮当作响。
季禹鸣耳尖发烫,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别开脸去。待姜嫀凑近,带着药香的气息萦绕身侧,他才发现她生得极美。
肌肤莹白如浸月光,眉黛轻描,鼻梁秀挺,唇染胭脂,尤其一双眼眸亮若星辰,顾盼间连药香都添了柔婉。
姜嫀净完手,在双手欲按在季禹鸣膝盖之上时,微微一顿,终是咬了牙,覆了上去。
从阴陵泉到漏谷,再到商丘,每只腿来回二十遍,两只腿下来,大概也需要一柱香时间。
铜香炉里的檀香正烧到中段,青烟在窗棂的竹影间蜿蜒。
姜嫀指尖蘸着药膏,沿着季禹鸣右腿阴陵泉穴缓缓推揉。当第八遍按压行至漏谷穴时,紫檀榻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她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通红的眼睛。
季禹鸣不知何时撑起上身,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脖颈青筋随着急促的呼吸突突跳动。那双往日冷若寒潭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惊怒,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困兽,死死盯着她发颤的指尖。
“侯爷?”姜嫀手中的药罐险些落地,药酒顺着衣襟晕开深色痕迹,“可是按痛了?”
她慌忙起身,却见季禹鸣喉结剧烈滚动,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住榻边锦缎,生生扯出几道裂痕。
“滚!”沙哑的嘶吼震得铜铃轻晃,季禹鸣猛地翻身,将通红的耳尖与颤抖的脊背尽数暴露在空气中。他蜷缩成一团,锦袍下的脊背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某种失控的情绪强行压回胸腔。
姜嫀僵在原地,指尖残留的药酒突然变得灼人。方才还氤氲着药香的静室,此刻寒意顺着青砖爬上脊背。
她咬着发白的嘴唇后退两步,裙摆扫过药罐,发出清脆的声响。直到跨出房门的刹那,才惊觉自己掌心已被掐出血痕。
立在一旁的元曾,木雕般立在阴影里,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半个字。他望着自家侯爷微微发抖的背影,又瞥见榻上凌乱的锦被。
那抹不合时宜的凸起,像根刺扎进他眼底。
因为,他看见了,看见他家侯爷的宝贝枯木逢春了。
当夜,季侯府的角门悄然开启。胭脂香混着夜露飘进长廊,数十辆雕花马车鱼贯而入。
红纱灯笼在夜风里摇晃,映得门前来回踱步的婆子们脸色忽明忽暗。
直到更鼓敲过三更,最后一辆马车垂头丧气地碾过石板路,侯府才重新陷入死寂。唯有季禹鸣寝房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一道枯坐至天明的剪影。
姜嫀再次被请进侯府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静室里的装饰不一样了。
檐角风铃与水晶帘子叮咚相应,细碎的声响如同洒落满地的银铃。
抬眼望去,紫檀案上掐丝珐琅兽香炉正吞吐青烟,安神香混着药草气息在空气中交织缠绕,将满室光线都浸得朦胧而静谧。
她的目光扫过新换的月白窗纱、墙角重摆的青铜博山炉,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轻嘲。
这闷葫芦侯爷,真是怪事多。
且不说侯府上下大大小小的路与别府不同,高低错落的台阶化作平缓坡道,连转角处的廊柱间距都恰到好处,分明是为轮椅量身改造。
就看现在,秋意刚至,季禹鸣已裹着藕荷色薄衾斜倚檀榻。锦缎被角将腰腹缠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苍白的下颌与紧抿的唇线。
香炉青烟袅袅,朦胧了他阖着的双眼,唯有睫毛在眼下投出墨色阴影。
当姜嫀福身行礼,回应她的仅是一声极轻的颔首,发间墨玉冠的碧玉簪头微不可察地晃动,无端让这一室沉香都凝出几分怪异。
正在寻思,元曾出声:“姑娘请便。”
姜嫀见他欲走,忙伸手一拦:“你怎么就出去了?”
他若走了,这屋子里岂不是就剩下她和闷葫芦侯爷了,别提有多难伺候了。
元曾也想呆在屋子里,再次见证是否仍有奇迹,可是侯爷的面子要命,便局促地笑了笑:“姑娘,我就在屋外候着,有事你唤一声便可。”
说完,也不待姜嫀反映,便飞一般溜出门去。
姜嫀只好垂眸净手,铜盆里的温水漫过手腕,却冲不散掌心的汗意。
待指尖蘸着药膏覆上季禹鸣膝盖的刹那,榻上传来极轻的衣料摩擦声。那具斜倚的身躯骤然绷紧,锦袍下的肌肉如弓弦般隆起。
香炉青烟缠绕着他的下颌线,那双阖着的眼睫却在剧烈颤动。
他始终一言不发,唯有眉峰时而蹙成险峻的山峦,时而舒展如春水初融。
姜嫀手下的力道忽而加重,忽又放轻,却见他喉结猛地滚动,将闷在齿间的闷哼生生咽回胸腔,偏过头时,耳尖已烧得通红。
姜嫀忍不住要抚额,自己的按捏技术难道有这么差?
亏得自己在重活之后,一直勤加练习呢。
这样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五次之后,也就是半个月之后,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中秋渐近,侯府梧桐叶簌簌飘落,金黄的叶毯铺满青石小径,被风卷起时发出细碎的呜咽。连檐角的铜铃都透着寒意,在秋风里摇晃出断断续续的清响,仿佛在催促着飞鸟走禽早早觅巢过冬。
姜嫀如往常般候在浴室外,待水汽散尽才提着药箱踏入。
季禹鸣裹着墨色锦袍斜倚在檀木榻上,膝头摊开一卷古书,可书页许久未翻动,显然心思并不在字里行间。等她开始按捏时,他便阖上眼,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烛光摇曳间,姜嫀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侧脸。
常年被病痛折磨,季禹鸣哪怕沉睡,眉眼间也凝着化不开的霜雪。浓眉如墨染苍松,斜飞入鬓,哪怕此刻舒展着,也透着几分凌厉;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当真应了那句“肃肃如松下风”。
她忍不住想,若这人生了气,这眉峰怕是要拧成锋利的剑,劈出个“川”字来。
“吱——吱——”尖锐的蝉鸣突然刺破寂静。
一只浑身墨绿、泛着金属光泽的小沫蝉不知从哪扇半开的窗棂钻了进来,正趴在季禹鸣头顶的纱帐上,扯着嗓子叫个不停。
姜嫀皱了皱鼻子,倒不是怕这小小的虫子,只是这聒噪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格外刺耳,扰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偷眼瞧向榻上的人,季禹鸣睫毛都没颤动一下,呼吸绵长而平稳,似乎真的沉入了梦乡。咬了咬嘴唇,姜嫀壮着胆子踮起脚,轻轻挥动衣袖,试图将这不知趣的小东西赶走。
谁知那蝉不通情理,来来回回飞得欢,叫得畅。
姜嫀忍无可忍,便站起身来,打定主意要灭了这蝉。
眼见着蝉儿越飞越低,姜嫀心中一喜,想也不想,挥掌而出,然后“啪”地一声响了起来。
屋子本静,响声愈脆。
这一刻,姜嫀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死不死的,她这一巴掌居然拍在了季禹鸣的额头上。
季禹鸣猛地睁开眼,一把擒住了姜嫀欲缩回的手,眸中的暗色如幽幽深涧,脸上无一丝笑意:“姜姑娘看来对本侯有诸多不满啊。”
姜嫀尴尬地笑了笑,道:“侯爷误会了,我,我只是在拍蝉。”
“蝉呢?”
姜嫀眼见着那本来死也不肯走的沫蝉,偏生在此刻摇摇摆摆飞过窗棂外,恼恨地咬紧了下唇:“飞走了。”
季禹鸣自然也瞧见了那蝉,只是她向来端着医者的肃然,此刻却因虫鸣微咬下唇,珍珠似的贝齿陷进粉嫩的唇肉,竟让他搁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半月来强压的躁动,在此刻突然顺着经脉突突跳动。
天知道,这半月来,他忍得有多辛苦。
这女人行事粗蛮又厚颜,虽生得一张昳丽面容,可论起姿容,却也远不及那流传于世的美人,称不上倾国倾城、见之忘俗。
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她的手触碰在膝盖和小腿之间,他那根枯木居然就逢春了。
换了其他女人依样画瓢却是无效,简直是匪夷所思。
难道她的手有什么奇特不成?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便落在那一只柔荑之上,腕若白莲藕,五指纤长似春笋,在烛火下泛着莹润的光,剔透明澈,恍如一泓映月的清浅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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