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峥趁机挣脱，他知道这一仗打得窝囊，但也知道“君子不趁人之危”的道理，遂垂手站在一旁，恨恨瞪着凤凰。
“凤凰！”贺丹冲出来，查看凤凰伤势。却见凤凰手上那抹鲜红并非血迹，再看那箭矢并非利器所做，而是一支蘸了朱墨的毛笔头。
而那射箭之人，站在足足百米开外，两人不由感慨，好厉害的箭术。
先生赶忙站了出来，朝那人一拜：“柳相，是下官无能，请柳相责罚。”
柳相？
凤凰迎着光看向那人，光影下只能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
贺丹听闻先生称呼，便晓得那人是齐国左相柳信，论官衔，是要比外祖父还高出一点的。军中之人喜欢叫他另一个称呼——“兵仙”。这人从未上过战场，却靠一支笔征服千军万马，当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柳信将弓弩递给侍卫，朝这边走过来。
“诸位公子正是年少气盛，有些摩擦是正常，先生不必自责”。
众质子都噤了声，凤凰暗自打量柳信，只见他着了一身绯红圆领官袍，形容萧萧肃肃，若古松独立，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凤凰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也没几个词，当下心中便感慨了一句：他娘的，这人竟把老子衬得逊色了。
“柳......柳叔......”此时的赵峥就像一只得了瘟病的鸡崽，全然没了方才的傲气。
贺丹听见这声“柳叔”，便反应过来这家伙八成是齐国的皇子，又腹诽：这齐王真是荒唐，哪有皇子与质子一起养的呢？
“过来。”柳信开口，向赵峥伸出一只手。
赵峥蔫蔫走过来，乖乖把胳膊递给他，只听“咯”的一声，赵峥咬紧牙关才没发出惨叫。
柳信放下了他的胳膊：“甩甩胳膊，看看还有哪里疼。”
“接上了。”赵峥嘟囔了一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小奴竟然卸下了四皇子的胳膊，这少年不仅功夫了得，手段也狠辣。
柳信瞥了凤凰一眼，前几日他便听说怀王的豹子上街险些伤人，幸被一少年扼杀，这少年好像是别国质子，想来就是今天这位了。
他负手走进学堂，其余人也赶忙回到座位上坐好。凤凰依旧站在门口，柳信见了，便招手让他进去。
“方才怎么回事？”柳信盯着赵峥，开口问道。
侍女从内堂端了一杯茶水放在柳信手边的矮桌上。
“柳叔，他们......”赵峥才要辩解，见柳信喝了口茶，顺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满腔愤怒登时转为委屈，只得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这说明里包括凤凰那句“三条腿的男人和两条腿的太监”的言论。
柳信听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到底，是你无礼在先。”他顿了顿，看向贺丹和凤凰，“既是四皇子冒犯在先，今日我可满足你们一个要求，就当齐国赔礼了。”
贺丹见状，心下早就盘算了一圈，这柳相好大的面子，皇子也要听他教训，这若放在燕国，简直天方夜谭。
又知道柳信这番话是客套话，通常来讲，意思就是我希望你们既往不咎，把这事忘了，正想着应对的话语，却听凤凰脱口问了一句：“当真？”
“当真。”柳信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再次看向凤凰。
在赵峥看来，他柳叔这一眼就是书上说的“青眼相加”。
“先生射艺精湛，我看比我们燕国的勇士还要出色，不如就教我射箭吧。”凤凰笑着说道，脸上一派天真。
“你做梦！”赵峥咬牙切齿嘟囔了一句，这箭术他都觊觎多久了，可柳叔偏拿什么“刀剑杀气重”一类的鬼话推脱，就是不肯教。这燕国的狗奴才真会挑，一开口就挑中了箭术，简直异想天开！
柳信听了，略迟疑了一下。射艺其实不过是他闲暇时的爱好，根本不成章法，竟有人跟赵峥这捣蛋鬼眼光一样烂，瞧上了他这门手艺，到底是孩子，不识货。
“好”柳信点头，“不过朝中事务繁忙，我只能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来教你。”
凤凰万没想到，柳信竟会答应。其实他也没多少诚心学，只是想提个要求让他反悔，然后当众恶心一下赵峥，你看，你们礼仪大国失信于人，不想这柳相竟当真答应了。
“柳相愿意授艺，奴不胜感激。”凤凰说着，便学着齐人的礼节恭恭敬敬朝柳信施礼，起身时还顺便朝赵峥做了个鬼脸，赵峥被气的嘴唇都开始哆嗦了。
先生看着这场争端终于平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又瞧了一眼柳信，咦？是自己眼花了吗，怎么刚才柳相好像在笑？毕竟在他印象中，柳相是不会笑的。
说起柳相，这人运道好的时候真好，寸的时候也真寸。
他十七岁便高中武状元，文章写得也好，仕途一片光明。不到二十五岁，就得了一大把军功，就是放在朝堂这一班人中龙凤里，也是鹤立鸡群。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仪表和才智已经耗光了好运，柳相的姻缘简直熊的不能再熊。发妻是南梁国的惠安公主，结果成亲半年，公主就一病不起，又过半年便香消玉殒。柳相这样的人，不能总当一个鳏夫吧，皇帝看不过去，两年后又将自己的妹子、当朝公主指婚给他，又不到半年，公主一病不起，一年后也魂断柳府了。从那以后，不信邪的皇帝也信了邪，这柳相就是克妻的鳏夫命，从前朝中那些巴巴想联姻的权贵，也纷纷退避三舍，毕竟谁也不愿拿自家女儿的命来与柳相比比谁八字更硬。
从此，柳相孑然一身，寡的不能再寡。
真是天命难全，总有缺角，柳相这才干够惊天地，这姻缘也挺泣鬼神的。如今三十二岁正当年，恐怕只能拿一句“大丈夫以身许国”来自我安慰了。
赵峥眼里汪着泪，嘴皮都咬破了，恶狠狠盯着凤凰。
柳信从怀里取出一柄折扇，走过来递到赵峥手上：“从梁国特意给你带回来的扇子，瞧瞧喜不喜欢。”
赵峥接过来，借着看扇子的由头别过脸抹了把眼泪，行吧，到底柳叔心里还是向着自己的，臭鞑子，小爷早晚要你好看！
“后山有个小校场，明天酉时之后，你可以到那里找我，若不知道地方，可以问问住处的宫人。”柳信道。
凤凰这才意识到明天正是初一，赶忙应声：“奴记下了。”说完，眼神有意无意瞟向赵峥，全是得意之色。
赵峥方才抚平的情绪，一下又破防了。
柳信微微点头，便朝门外走去。
“恭送柳相！”先生带着一群学生齐齐在他身后行礼。
回去的路上，贺丹神色恹恹，凤凰以为是天气太热中暑了，便叫人做了些解暑的小食。
贺丹没什么胃口，他思忖了一番，道：“凤凰，你与柳相的约定......能不能......能不能不作数？”
凤凰端了一盘小食递到贺丹手里，温声道：“公子怕我吃亏？”不等贺丹回答，又道，“这柳相这般年轻，便能权倾朝野，你瞧连皇子都要叫他一声叔叔，公子，若我们能攀上这棵大树，往后许多事情，做起来便容易多了。”
贺丹神色一动，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觉得希望不大。况且朝堂纷争素是刀光剑影，外祖父一再叮嘱，莫要惹事，所以他着实也不敢有多少幻想。
“难道公子要做一辈子质子？”凤凰接着问道。
贺丹被这句话说动，都生在皇家，凭什么他就不能争一争？但心下还是不放心凤凰，道：“柳信绝非善类，你自己要多加留心。”
凤凰听他这样说，桃花眼里窝了一汪盈盈笑意：“他柳信不是善类，巧了，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贺丹见他这般，便更加不放心，说话都带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语重心长：“凤凰，世间的事都要讲究缘法，切不可急功近利，你要答应我，任何时候，不会以身涉险。”
凤凰心头一热，如今还会在乎他的，恐怕只有公子了：“我答应你”。
夜色四拢，风里总算有了一丝凉意。
凤凰从包袱里找出几件从燕国带来的薄纱衣，想着以后只要不是与贺丹随行，便穿这些。齐国衣服好看归好看，可着实不适用，尤其是练功的时候。
他突然想起白天柳信送给赵峥的那把折扇，说是梁国带回来的物件，如今梁国的版图，正是昔日陈国故土，南国水乡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呢？
第二日一下学，凤凰换了衣裳，简单对付几口饭食，便同贺丹告别，径自去了后山的小校场。
为了给柳信留个好印象，他还提前了一些时辰。
但到校场的时候，柳信已经在那里了。
幸得这片小校场林木遮天，不至于太热。
即便如此，凤凰还是看到柳信交襟衣领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让柳相等候，奴万分惭愧。”凤凰学着齐人向柳信行了个揖礼。
柳信瞧他只穿了亵衣亵裤，外面罩了层薄纱长衫，再恭恭敬敬朝自己作揖，着实不伦不类有些好笑。
“不必惭愧，我们约定酉时，现在还不到时间，方才忙完公务恰巧路过这里，不比你早到多少。”说着，他解下外面穿的对襟长袍，搭在一旁的矮树杈上。
林间吹过一阵风，顿时清凉了不少。
柳信解下头上的网巾，一边重新拢了拢额前的碎发，一边问道：“听说入齐之时你徒手杀死了怀王的豹子，这么漂亮的身手，跟谁学的？”
凤凰看着他重新扎好额上的网巾，取了弓箭，漫不经心“嗖”的一声，那箭羽便正中靶心。
“奴身份低微，得齐相垂怜，买奴送与公子丹。公子母妃早逝，齐相怜惜外孙，恐被人欺凌，便搜寻燕国高手授艺于奴，勉强自保。”凤凰道。
柳信听完，与自己掌握的信息一致，不错，这孩子聪不聪明不好说，但起码不傻。方才他若有一句话瞎掰扯，自己立刻就拿他做活靶子。
“既是如此，燕人善骑射，你的射艺应该不错，缘何还要学？”柳信问完，又一只箭羽从他手里射了出去，这箭羽将上一只箭羽生生劈开，定定又落在靶心上。
凤凰心叹好生漂亮的箭法，若是柳信在此起了杀心，别说是自己了，恐怕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逃不过去。
“奴是公子的近侍，不曾学习箭法，只是近身功夫拿得出手一些，没有别的本事了。”凤凰依旧老老实实答道。
“过来。”柳信朝他招招手。
凤凰甚是乖巧地走过去，柳信把手里的弓递给他，教他摆好了站姿，又从箭筒递给他一支箭：“向我刚才那样，把弓拉满。”
凤凰按照柳信教的，轻轻一拉，那弓弦便圆如满月。
柳信站在他身后，轻轻握住他两只手，不由感慨这少年力道真是惊人：“放松一些”，说着，他微微调整了弓箭的方向，“眼睛看准了箭矢和靶心。”
凤凰按照柳信说的，咂摸其中门道，又一阵风吹来，他闻到一阵淡淡的兰花香，一时分不清是山间传来的还是柳信身上传来的。
“射！”耳边柳信一声令下，那弓箭“嗖”一声出去，扎在了靶心边缘的位置，半支箭身都卡进了靶子里，准头不足，力道有余。
柳信看着靶子上的箭，心道，这小子当真是力道惊人，他又递给凤凰一支箭。
凤凰接过箭，再次将弓弦拉满，柳信拍了拍他拉弦的那只手：“放松，一会儿松手的时候稳住力，不要晃。”
凤凰照做，果然这次箭飞出去，便扎在了红色靶心内，虽不像柳信的箭那样稳稳扎在正中央，可对一个新手来说也是很不容易了。
“不错，把这个带上。”柳信从拇指上退下一个白玉扳指，递给凤凰。
凤凰接过扳指，他虽比柳信小了十几岁，但由于常年习武，手掌大小与其差不多，这扳指戴着竟十分合适。
“继续。”柳信把箭筒拎到凤凰脚边，自己在一旁的树桩子上坐下看他射箭。
凤凰专心揣摩练习，直到箭筒里的箭全部射完，靶心的位置已经扎满了箭羽，但是没有一支箭如同先前柳信射出的那样，可以击穿上一支箭羽。
此时天色也微微暗了下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平时没事可以来这里多加练习，下次我教你在马上射箭。”柳信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土。就在刚刚，他心里生出个念头，若能将这少年收在麾下，定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多谢柳相今日授艺。”凤凰恭恭敬敬行礼，摘下手上的扳指，捧在手里，笑嘻嘻道，“这扳指，完璧归赵。”
柳信瞧了一眼凤凰，并没有去拿扳指，道：“这扳指送你了。”瞧凤凰愣愣站在那里，又补充了一句，“我府上有许多这样的扳指，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拿去用吧。”
瞧着他神情冷漠，凤凰权当是柳信比较嫌弃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不由心道，正合小爷的意，这白玉扳指看着就是上乘货色，最好每次都能勾带几个回去。
那扳指确实值钱，柳信府上也确实有许多扳指，只是都不比这个值钱，不比这个趁手。在齐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师父带学生是要给见面礼的，柳信在心里是认可这个学生的，但两人又不算是正经师徒关系，所以给个扳指，算是全了礼数，至少是柳信心中的礼数。
两人告别后，凤凰径自返回寒枝阙，只是路上总觉得一双眼睛盯着，停下脚步四下观望，又没了动静。
难不成这后山不干净？
往后一连几日，凤凰都去后山练习射箭，巧的是，隔三差五就能偶遇路过的柳相。
凤凰心道，这柳相不会是来看自己勤奋不勤奋吧，转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国之相哪有那么闲。
柳信确实不是故意过来的，他接了皇帝的密旨，近来正忙着组建一支暗军，训练的地方离小校场不远，索性顺道看一眼凤凰的练习。
若手头不忙，便会下马指点一二。
这少年着实令人惊喜，每次见，都能有长进，柳信自诩爱才，指点的频率多了，也就打破了起初初一、十五学习的约定。
凤凰自是全身心投入箭术，只是每次回住处，他总觉的有双眼睛盯着自己，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难免心中发毛。
终于在这天，凤凰没忍住问道：“柳相，这山上可有什么乱葬岗一类的地方？”
柳信被他这么一问，有点摸不到头脑：“怎么问起这个？”转念一想，毕竟是个孩子，兴许是自己在这里害怕，“野坟可能有几个，乱葬岗没有。”
“哦。”凤凰应了一声，抬眼扫到见柳信唇角微微上弯，看自己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戏谑。当下便觉得丢脸，赶忙捡了支箭射出去，假装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柳信见他这般，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见天色又晚，便说道：“射完这几支箭早点回去，小心被女鬼勾了去。”说着，便翻身上马。
又觉自己这话说得轻浮了些，毕竟这些年来，他很少与人玩笑了。
“切。”凤凰不屑撇撇嘴，没等他回怼，便觉得脚腕处一阵刺痛，想来是草丛里的什么小虫，于是就用箭羽巴拉两下，全没在意。
柳信已经策马走远了，凤凰也准备收拾东西回去，但是脑袋却渐渐昏沉起来，他以为是天气太热昏了头，晃晃脑袋，结果毫无作用。
在他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却看到了赵峥那张着急万分又透着几分憨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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