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颠倒世界回来的第三旬,林府的日光似乎都比往常炽烈些。
林清和坐在窗边,看着廊下被晒得发亮的石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棂——那处的漆皮已被她抠掉半块,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娘子,老爷又让人来问了,说城西的马球场新铺了草皮,邀您下午去试试新马。”遂柔端着冰镇酸梅汤进来,见她又对着太阳发呆,忍不住叹了口气,“您这都快把自己闷出霉了。”
林清和没回头,声音闷闷的:“不去。”
这已是林景和第五次邀约。从打马球到爬终南山,从逛西市到赴友人宴,这位素来严厉的尚书大人,近来却像个怕女儿闷坏的老父,变着法子想让她出门。
“是不是外面有什么闲话?”林景和昨晚特意留在府中用晚膳,放下筷子时眉头皱得紧紧的,“前几日我听吏部的老陈说,有人瞧见你在石头庄跟个陌生男子同行……清和,你不必在意那些嚼舌根的,咱们林家的女儿,想跟谁走在一起,就跟谁走在一起。”
他以为她是被“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风言风语堵在了家里。
林清和捏着酸梅汤的碗沿,瓷碗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的燥。
她何尝不想出门?打马球时风掠过耳畔的快意,爬山时踩碎枯叶的脆响,甚至只是坐在茶楼里听雪丰子她们插科打诨……这些都像钩子,日夜挠着她的心。
可她不能。柳知行说过,绿僵见不得日光,轻则皮肤溃烂,重则现出原形。
她曾偷偷在阴天试过掀开幂篱一角,阳光刚沾到指尖,那处皮肤就瞬间皱缩如老树皮,吓得她连夜用柳知行的血涂了半宿才恢复。
“我就是……懒得动。”她对林景和撒了谎,却在转身时,看见铜镜里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什么时候才能到毛僵?她对着镜中的影子发呆。到了那时,就能在日头底下走,能跟阿爷去打马球,能像从前一样,活得自由潇洒。
这般憋了又半月,雪丰子的帖子递到了府里。
“明日曲江泛舟,就咱们几个姐妹,不带那些酸腐书生。”雪丰子的字迹龙飞凤舞,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鬼脸,“再不来,我就带着你最爱的那家糖糕,堵你府门骂到你出来。”
林清和捏着帖子,指尖都在发烫。雪丰子是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性子烈得像烈酒,嘴上不饶人,却总在她被沈易欺负时,第一个拎着棍子冲上去。
“去。”她对遂柔说,眼里亮得吓人,“把那件厚纱披风找出来,再备顶宽檐帽。”
她想赌一次。船在水上,四面有篷,只要待在舱里不出去,日光总晒不到吧?
次日辰时,曲江水面上飘着七八艘画舫。林清和的船刚泊在约定的柳荫下,雪丰子就从另一艘船上跳了过来,手里还举着个油纸包:“就知道你会来!快尝尝,定鼎门那家新出的玫瑰酥。”
舱里已坐了四五个姑娘,都是相熟的世家女。见她进来,纷纷笑着打趣:“清和可是稀客,这阵子把自己关在府里,莫不是在偷偷绣嫁妆?”
林清和接过玫瑰酥,咬了一口,甜香漫开时,眼眶忽然有点热。
她坐下,听她们说近来的趣闻:谁的兄长又被御史弹劾了,哪家的胭脂铺出了新颜色,雪丰子如何把想轻薄她的纨绔怼得哑口无言。
“说起来,前阵子石头庄的社日,我好像瞧见你了。”一个穿杏色裙的姑娘忽然说,“跟个穿青衫的公子在一块儿?那是谁啊,生得可真俊。”
林清和的手顿了顿,含糊道:“是……京兆府的大人,帮了我点忙。”
雪丰子挑眉:“大人?我怎么瞧着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
正说笑间,船身忽然猛地一晃。紧接着,舱外传来惊呼:“着火了!”
林清和心里咯噔一下,掀帘望去——不知何时,邻船的篷布燃了起来,风一吹,火星竟飘到了她们的船尾。舱里的姑娘们顿时慌了神,尖叫着往船头跑。
“别挤!”雪丰子厉声喊道,一边护着胆小的姑娘,一边往舱外冲,“我去叫人!”
林清和跟着起身,刚踏出舱门,就被迎面而来的日光刺得眯起眼。她下意识抬手挡,手腕却不小心露在了阳光下——
“啊!”她痛呼一声,那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黑,像被烧焦的木头,紧接着,青黑色顺着血管往上爬,连带着手背都浮现出狰狞的纹路。
“清和!”雪丰子刚跑回来,见她这副模样,惊得后退半步,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你……你的手……”
其他姑娘也看到了,尖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吓得捂住嘴,有人下意识往远处躲。
林清和看着自己枯黑的手腕,心脏像被攥住了。她想藏,却发现无处可藏——阳光透过稀疏的柳荫,在她手臂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每一处被照到的地方,都在迅速衰老、变色。
“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抖得不成调。一半是怕自己变成怪物,一半是怕眼前这些熟悉的笑脸,从此变成恐惧的模样。
火舌已经舔到了船舷,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雪丰子忽然咬了咬牙,冲过来抓住她没被晒伤的那只手:“先上岸!有什么事上去说!”
可已经晚了。日光越来越烈,林清和感觉皮肤像被灼烧,视线开始模糊。她最后看到的,是雪丰子焦急的脸,和其他姑娘们既害怕又担忧的眼神。然后,意识便沉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时,周遭一片昏暗。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香,是柳知行常用的龙涎香。
“醒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胆子倒是大,敢在日头底下跑。真当自己是毛僵了?”
林清和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腕已恢复如常,只是还有点麻。她撑起身子,看见柳知行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冷硬。
“我以为……在舱里没事。”她小声说,心里有点发虚。
“你以为?”柳知行冷笑一声,“僵尸的规矩,是你以为就能改的?若我晚到一步,你现在已经成了曲江边上的一摊烂肉,或者……被当成怪物烧了。”
他的话很刺耳,却戳中了她的恐惧。林清和低下头,盯着被子上的花纹,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们都看见了……”
“看见了又如何?”柳知行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冒险出门的时候,就没想到会有这个风险?”
正说着,门外传来遂柔的声音:“娘子,雪小姐她们来了,说想看看您。”
林清和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慌乱:“她们……她们还敢来?”
柳知行挑眉:“竟没被你吓跑?”
他转身拉开门,雪丰子带着那几个姑娘站在廊下,手里还提着食盒。见门开了,雪丰子率先走过来,把食盒往柳知行怀里一塞,径直冲进房,一把抱住林清和:“你吓死我了!”
林清和僵在原地,能感觉到雪丰子的手在抖,却抱得很紧。
“你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雪丰子松开她,眼眶红红的,语气却依旧冲,“别跟我扯什么怪病,我回去查了志怪古籍。”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你······是变成僵尸了吗?”
林清和咬着唇,点了点头。
其他姑娘也围了上来,那个穿杏色裙的姑娘递过一个小布包:“这是我阿娘给的平安符,说是能驱邪……虽然不知道对你有用没用,但……”
“还有这个!”另一个姑娘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糕点,“知道你醒了肯定饿,这是你爱吃的桂花糕。”
她们眼里还有残留的惧意,却没人转身离开。雪丰子拍了拍她的肩:“僵尸怎么了?总比那些伪君子强。以后谁敢欺负你,我照样揍他。”
林清和看着她们,忽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安慰了一阵,又被柳知行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请了出去。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柳知行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僵尸小姐还挺受欢迎?”
林清和擦了擦眼泪,抬头时,眼里的迷茫少了许多,多了些坚定:“柳知行,我要快点练到毛僵。”
柳知行挑眉:“哦?不怕再被太阳晒了?”
“怕。”她拿起枕边的匕首,在指尖转了个圈,“但我更怕,以后只能躲在暗处看她们笑。”
柳知行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低笑一声:“行啊。从今晚起,爬楼加五十层,举鼎再加五十次。”
林清和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光滑依旧,带着柳知行血液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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