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年关在即,许府和云都所有的家人一样,为准备过年而逐渐忙碌起来,扫房除秽,熬粥酿酒,制备年货。
腊月十五,许淳一和祝洵照常一起下学,从东苑往许淳一的院子里走,雪落无声,落在斗篷上,祝洵不由得驻足,伸手去接降落的纯白,宇夏从来不会下这样的大雪。
许淳一鼻子红红的,双手抱着暖炉,往年守岁都是她和爹爹一起,今年若是加上祝洵一定会热闹一些。她已经在心里盘算自己过年的好吃的、新衣服,到时候叫爹爹全部也给祝洵准备一份,不过嘴上开口,却说:“雪都下了好多天了,有什么看的,快回去吧。”
前院突然传来喧闹,几个管家脸色惊惶,往许庭松的院子里疾步而去。
小桐跑过来跌在雪地里,许淳一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到小桐带着哭腔说:“不好了小姐,外面来了…好多禁军,带着刀,围起来了。”
二人把小桐扶起来,径直往许庭松的院子里跑去,祝洵此刻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飞速盘算,难道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了,可自己今日并无任何行动,许府又为何被包围。
许庭松坐在书房,管家已经将门外的情形禀告,全副武装的禁军顷刻间包围了整座府邸,想必马上就会破门而入,此刻屋子里炭火正旺,他却有些发抖,尤其是看到女儿担心自己,慌张跑来的模样。
为官二十载,从小小团练到兵部尚书,许庭松自认为问心无愧。十月陛下同各部商议,命中书颁布新令,严查严惩世族彼此提携,商利共谋,施压官府,因自己行伍出身,在六部首领中与世家纠缠甚少,钦定自己为改制大臣。朱门绣户,礼尚往来,这家女嫁那家子,盘根错节,勾连成一张利益大网,互相遮掩,欺民霸田,视国法如无物,看似簪缨满门时则污浊不堪,他早看不惯朝堂中这些虚伪的面孔。
他端坐案前,看着面前的折子,回想这两个月来,自己心如铁石,夙夜在公,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终于能将这些年堆积包庇的地方卷宗一一上报,牢狱中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天日的冤屈百姓被他提出来重审,地方历年账册、土地也全部彻查,犹如快刀斩乱麻。
但看眼下情形,虽然尚不清楚自己的罪名,但许庭松明白自己已经壮志难酬了。
府门大开,铁甲铿锵,仆人四散,却被刀剑拦住,按跪在地上,为首的将领走进了书房,左手高举圣旨,冷声高喊:“奉旨查抄!任何人不得擅动!”
许庭松跪下来,静静地等候自己的罪名:“查原变法大臣许庭松,罔顾圣恩,本应秉公持正,然其徇私枉法,包庇亲信,以致激起民变,罪责难逃。着即:革职抄家,移交刑部,以正国法。”
许淳一泪眼婆娑地跌在地上,害怕让她本能地想去寻求爹爹的保护,可是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爹爹到底犯了什么罪,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统统记不清了,只记得所有人被禁军推搡着上了囚车,院子里一片狼藉,满是污泥,刚挂上的红灯笼在这冰天雪地里如同鲜血般刺眼。
刑部的火烛彻夜通明,刑部尚书魏巡明奉旨亲自督办。
详细的人证口供和卷宗由御史台派人连夜转送过来,魏巡明看着来送卷宗的年轻面孔,知道背后是李若卿的意思,简单地翻看了一会,详实完整清晰,审不审讯显然已经不重要了。
但他还是冒雪来了地牢,远远听着审问官的问讯,许庭松此刻发髻散乱,面容憔悴,双手捆在木桩上,双脚也被镣铐锁住,但人依旧站得很挺拔。
“许庭松,你族中自你父亲那一辈开始,在云都三代为官,是也不是?”审问官提笔悬停,等待着回复。
“是。”许庭松的声音里有藏不出的疲惫,“先父从思清调升云都,不过六品,家侄许平卓,晟安二十二年殿试探花,乃先帝门生。一切职位拔擢皆有据可查,有法可依。”
“没错,云都的许家可谓清流门第,可思清县的许家却是权势滔天。你族中宗亲在思清霸占田地,半年害死五条人命,却安然无恙,若非你包庇,如何解释?”
“我确实不知此事。既奉旨变法,怎会不知正人先正己的道理。”
审问官并未抬头,示意用刑,浸了盐水的皮鞭每挥动一次,衣服上便渗出一道血迹,火盆里炭火正旺,烙铁烧得通红,不时迸溅出几颗火星,但许庭松始终坚持自己并不知晓,绝无包庇之心。
魏巡明隔着火光,心里明白许庭松应该没有撒谎,不过卷宗里有几封思清寄来的家书,提到了家中因田地之事遇到一些麻烦,许庭松只是回信劝告宗亲,以和为贵,不要惹出麻烦。
那信中说得极简单,想必许庭松确实不知道事情原委,只当是乡邻矛盾,更不知闹出了人命。后来受害乡民来云都告御状,连人带状被李若卿压了下来,直到变法两月,朝臣对他积怨到达顶峰,卷宗才被一起呈到祁王面前。
此事已是定局,魏巡明心想。
等到许庭松已经满身伤痕,接近力竭,魏巡明才假装急切地出现,大骂用刑之人,下令松绑。
“许兄你这是何苦!”魏巡明扶着许庭松坐下,面带怜悯查看着伤口。
许庭松吃痛哼了一声,并没有答话。此时他也已经回忆起那几封不痛不痒的家书,闹出了人命他却毫不知情,一定是被有心人压下,好给他关键一击。
“许兄,你我共事多年,你的人品我是清楚的。只是如今陛下盛怒,我也实在为难。眼下权宜之计,许兄还是先低头认错,我再去向陛下求情,设法救您。”魏巡明语气诚恳,压着声音靠近许庭松,全然不顾一身华服沾上了血迹污渍,好似推心置腹。
“魏兄…你既知我,就…就更应知…有人陷害于我…”烛火拉长许庭松的影子,摇摇晃晃快要支撑不住。
魏巡明起身亲自斟了一杯茶,放到许庭松手里,“可这案子总要有人给个交代不是吗?”茶面晃动,倒映出他脸上的一丝冷意。“陛下如此器重你这变法大臣,你这可是打陛下的脸呀。”
看到许庭松逐渐垂下的头,魏巡明乘胜追击:“铁证如山,许兄早些画押,令爱也少受一些苦,我虽有心保护,但淳一那丫头自小锦衣玉食,也受不住这样的惊吓的。
听到女儿的名字,许庭松好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陷进了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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