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钓雪手持兵刃,横在江涵雁脖颈前,保持着挟持的姿势。
尽管是挑破底细的当下,亭钓雪对这位凡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顶头上司,依然抱有一百二十分的戒心。
正由于经常在江大人身边侍奉,她才能准确地认知到江涵雁是多么睚眦必报的狠角色。
无奈开诚布公的时局已定,她只能倾向于相信头领会做出明智的举动。
她能理解江涵雁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现况,对她恨得咬牙切齿。异地而处,要她自个舍弃光耀门楣的地位,听从敌对者的嘱咐,绝无可能。
但仍旧希冀着江大人能尽快放下成见,与她冰释前嫌。
毕竟,她们现在最大的威胁不在内部,而在外端。
不管江大人愿不愿意去面对。
“我不明白。”江涵雁逼视着她,喃喃自语。“放着大好的锦绣前程不要,而去侍奉劳什子柳仙!”
明知能引发社稷动荡,迭代王朝的五大仙,是历代君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沾一下,就有满门抄斩的危机。
历史上为数不多夷九族的案例,桩桩件件,跟五大仙脱不了干系,巴不能斩草除根。
只要五大仙存在一日,庙堂之上的九五至尊就坐不安稳,睡不踏实。时刻警觉于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溯流派怎会收入这样一个蠢货!
还是她亲自收的!
怎能叫人不可气可恨!
亭钓雪眨眨眼,讲起一件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瓜葛的事。
“与江大人这般,出自官宦世家的贵女不同,我们穷苦人家的女儿病了、痛了,只能靠忍。”
挨到实在受不住了,舍些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碎银子,找医馆开几道方子。
有一次,她疼得实在受不住。
每日每日坐不下,站不起。整宿整宿,难以入眠,终于鼓起勇气去问诊。
蜗牛壳大的馆子,挨挨挤挤,填入三十来号人。纷乱如麻,比绣娘下的针脚还密。男子占了大半。
大夫随性扯了个帐子,在帘子后给她检查。顺着疼痛部位,对外袒露了腰和半个屁股。
前头坐着的大娘,烦躁地扯开帘子,认为碍了她的视野。
其他病人随同的男性家属,伸长脖子,往里边探头探脑。莫大的羞耻当即直冲颅顶,叫亭钓雪往后再疼痛,也分不出念头去看医——
她是一块砧板上的肉,任人挑拣、观摩,毫无尊严可言。
就连产生的羞耻和懊恼,说出来,亦是要令人讥讽嘲笑的笑料。
男儿膝下有黄金,而女子的自尊自爱,就该摆放在所有事情后面。
谈,不能谈。想,不当想。
“就为这种事?”
江涵雁觉得不可理喻,她的失败竟然会基于一个闻所未闻的医馆,由此遭遇到平生未曾遭逢过的背叛。
“请个女医上门问诊不得了!”
例如江涵雁这类高贵出身的儿女,所到之处,等闲有大把人员替她大开方便之门。
只要她乐意,清空街头巷尾,供她一人闲庭漫步,绰绰有余,非是什么要紧事。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十指不沾泥的江大人,出身优渥,岂会了解下地耕田的农夫辛苦。”亭钓雪笑笑,不再多谈。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只有当江大人沦落到贫困妇人的境地,才能看她们所看,见她们所见。
江大人的伟大抱负,或许理想、优美、远大。但那是建立在媚上欺下的基础上,只对同等级的人开放的宽阔路径。
底下人从不被纳入一视同仁的范围,要想享受到同等的权利,只能通过不停向下踩踏,碾过无数人的尸骸,走到前面来。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亭钓雪不认为自己所行之事,皆为正义,可起码在主上眼里,众生平等。能给譬如她之类,并非名门望族出身的女子开阔的空间。
如此,就够她效忠尽职。
许许多多的女儿并非没有实力,而是苦于没有机会。
呕心沥血又如何,始终困在被蒙住的布包袋里,再尖锐的锋芒也迟迟露不了头。
“还望江大人海涵。”
二人说着,密密麻麻的小螃蟹,跨过门槛而来。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江涵雁一整个骇然。
走了一个柳仙,难不成还跑来了另外几大仙?
是狐仙、黄仙、白仙,还是灰仙?
“通通不是。”
点破她心中想法,梅影瘦托起一只壮壮蟹,举到眼前,看清它的比划,明了小螃蟹们传达的意思。
“这些孩子是来帮我打下手的。”
“哦哦,原来如此。”她一边与伴生灵们交谈,一边抚摸着壮壮蟹蟹壳,“辛苦你们了。”
“不可能!”江涵雁大声反驳,“此种数量的伴生灵,只有人才聚集的谦地才能做到,你一名小小的游医……”
“种族和种族之间,就必然要有你奴役,我欺压你的关系吗?”
“就不能和平共处,两相帮扶?”梅影瘦摇头失笑,“假若正如你所想,目下无尘的人类,未免太可悲。”
自诩能力、智性合二为一的物种,实则眼界狭隘、自命不凡。
因自身的发展不断侵吞他者领土,滋养尽了人类,灭绝其他物种,只有人类存活的天地,又能存续到几时?
要报以狂妄无忌的傲慢到何年何月,才能完全清醒。
亦或者永远不能。
届时就不是人类主动撵在五大仙身后,争着、吵着,要与他们开战,而是五大仙自主找上门来。
其中以狐仙为首,第一个打前锋。
梅影瘦接过柔心,站位到逆光庵比尼丘身前,将小娃娃放在与之有血缘关系的静修师太怀里。
她对着伴生灵们下达指令,壮壮蟹们高举双螯,一对红彤彤的大钳子咔嚓咔嚓,打磨得油光水滑,闪亮如蛟剪。
吭哧吭哧地扛起分布在寺庙各处幸存者身体,给他们进行初步治疗。
期间不忘指手画脚,使尽浑身解数,询问悠悠转醒的众人去留意见。
就是除了梅影瘦之外的人员,没有一个能看懂。
壮壮蟹们大受打击。
梅影瘦放弃讲解,打算借用壮壮蟹的力量,替在场的僧人们医治,“壮壮蟹解毒能力高效,伴有一定风险。”
“与之链接,要一并承担下甲壳类生物蜕壳期居高不下的死亡率,你们可愿意?”
逆光庵比尼丘们望着她,齐齐点了头。
梅影瘦打了个响指,地面上爬行的壮壮蟹群体,跳出几只个头膘肥体壮的巨型蟹,挨个匍匐到点头的僧人们面前。
它们挥舞着钳子,与身中奇毒的比尼丘们对碰。
表面坚硬的外壳艰难地褪下,露出柔软、脆弱的内躯。接着,缓慢而艰巨地脱离旧壳,向外爬动,比尼丘们灰白的面色渐渐转回红润。
梅影瘦取出竹条编织的蟹笼,召唤同行的伙伴们归来。
那竹笼大约小臂长短,平日可背在背后,跟着她四处游行。遇事不对,能放出壮壮蟹们打探情报。
溯流派的败因,在于它高看了自己的能耐,低估了他人的厉害。
简而言之,没把其他人当做是人来看待。
“不可能、不可能,你必然是在撒谎!”
江涵雁犹若五雷轰顶,“殿下持有的毒素,经验丰富的御医要解,精疲力尽,你一名小小的游医……”
一口气治疗那么多人,怎么能面不改色,只出了点虚汗!
一天之内,接连刷新认知的江涵雁,自负多时,骄兵必败。
她来回说着车轱辘话,俨然不相信除了太极外的地界,乡野之地还有孕育出能与御医相较量的能人志士。
“本也没有什么。”梅影瘦不以为然。
给皇权贵胄望闻问切,比起治病救人,更多的是关乎自身权益的深惟重虑。
比如,就诊的贵人显露出中毒迹象,该毒是太医得罪不起的对象所拥有,捅出来,势必破了天,要不要实话实说?
保不齐下毒者还没抓出来,自个先命丧黄泉。
再比如,治疗的患者还有得救,能挽回,奈何有高位者等着要他的命,且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那这人还救不救了?
在鸟不拉屎的小县城里能没日没夜,斗上三百回的争端,放大到巍峨宫墙,指不定怎么个纷乱法。
利益权衡、项上人头、政治站队……
搁在庞杂事情上的掂量多,放在扶危拯溺的思忖就少。
再者,紫微垣的太医们只服侍上边的达官贵人,一天接诊人数,至多不超过三位。
用药、照料、器械,无一不精贵。瞻前顾后,处处斟酌,唯恐伤了贵人身躯。
像她这种走南闯北的游医,支个摊子,排队人数能从街头排到巷尾,月明星稀也问不完。
开的方子提到的药材普遍用料平实,造价低廉。
能缓则缓,能拖则拖。大多数时候只求保命。
梅影瘦芒鞋竹杖,云游四方。
一路行来,见过多少王家公子,一掷千金,不尽曦和满大街撒,随性抛着玩;也见过砍柴的樵夫日行千里,徒步行走,只为背负的担柴卖出几太清。
她见过王侯家宅,几多山珍海味,饮食补品,熬作药膳,大肆滋补;也见过生命垂危的穷苦人家,为了不足十银湾,忍痛放弃了救治。
神州大陆通用货币上,镌刻着日月星辰,命名为曦和、望舒、银湾、太清。
缘何生人跟着死物走,也列为高低贵贱四个档次。
梅影瘦瞄了一眼深陷魔障的江涵雁,想来也是。
引以为自豪的资本被动摇,重塑观念的经历,免不了吃苦受罪。
智识的大圣堂再富丽堂皇,依旧经不起细看。只有摧毁再重建,才不会在认知的荒漠上,死守着一片文明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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