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冠之年,君满月放权,宗族一概事务,让底下人去打理照看。自个则终日沉迷品茶养花,陶冶情操,不复动不动伏尸百万的狠厉劲。
他这头一安歇,那厢跃跃欲试的新贵们,又忙不迭地冒头。
早有预料的君满月,噗嗤一声笑出声。
他就等着这群不安分的孙子们冒头。
风浪越大,鱼越大。水搅浑了,才好看清湖泊里游的是人还是鬼。
君满月手握铰刀,修剪花枝,乐不可支,“还是养在温室里的花金贵,动不动上演个上吊自尽。”
不比地里的韭菜,命理低贱。一茬接一茬地长,割都割不完。
明知前头是要命的火坑,还在争先恐后地往里跳。
编排尽了,还有闲心与卫戍领头人复理打趣,“我说什么来着,他们就挨不到过年。”
好端端的,大喜的日子,红灯笼没能来得及挂上,代表丧事的白灯笼要先挂为敬。
“来,给钱。窝藏的私房钱通通拿出来,藏着掖着不肯给,这个月例银就要泡汤了。”
复理毕恭毕敬地答,“宗长,小的没跟您打赌。”
“噢?”
“宗长当初说的是赌,小的答的是呃?”
“额……”
君满月直接对着复理之外的卫戍下令,“强词夺理,罪加一等。朝一、朝二,摁住他,扒了他的袍子。”
“也不用那么彻底,亵裤暂且留着,青天白日,满大街晃荡那几两肉,污浊人眼。”
复理不要面子,他还要呢。
看不完的热闹,这头摁下去,那头又冒出来,像是田地里的土拨鼠,总也叩击不完,为君满月带来无穷的乐趣。
无忧无虑的日子,在敲打宗族,打趣亲信间,悄然流逝。
野心勃勃的众人,吃一堑,长一智,吃一堑,长一智,智没攀高多少,吃倒是吃撑了。
敢情是来本家,胡吃海喝,一通进货来了。
而后,旁支总算是吃够了教训,干脆夹起尾巴做人,铁了心思,在君满月壮年之期扮孙子。
一旦君满月表现出一丁半点,能让人趁虚而入的迹象,连忙退避三舍,绝不自作聪明,瓜田李下。
要是整不死,就往死里整的君满月,空闲下来,还不乐意了。
他正纳闷着呢,光撒鱼饵,钓不上来鱼,连小虾米也见不着。
学聪明了的宗族,死活不接招。宗长说什么都行,说什么都是对的。有个风吹草动,只觉得宗长又是在钓鱼。
按部就班举行的祭祖大典,懒得办?
成。
看中祖坟落座的风水宝地,要挪个位给他修建个避暑胜地。
也不是不行。
今日喝多了,宗长大人感觉自己有点男倌。
……真乃奇耻大辱,还没死绝的乡亲宗老,撸起袖子就要开干。被一干亲属齐齐劝阻,拉着、拽着,不让他走。
要是开罪宗长,折了出声进言的人,也就罢了。
奈何宗长丧心病狂,采取的是连坐制。可怜他们沾亲带故的,今朝卧在阶柳庭花,晚上就得宿在马路牙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宗长要做些什么就由着他去,左右熬不过百年光阴,哪有家门祖祖辈辈的积累来的重要?
满堂哭声,彼倡此和。
一来二去,再执着的人亦歇了心思。再无人敢当堂与当代宗长呛声,公然唱反调。
百无聊赖的日子,君满月与一名道人不打不相识。他在别离的日子,闭门苦修武艺,没再做太多折腾的事。
后来多次遭遇暗杀,在一次围殴下,废了两条腿,再下不得地,只能终日坐着木牛流马出行。
被复理推着四处走动,性子愈发稳重。
待膝下豢养的孩儿鹿嘉笙,人至少年,虽然中间失踪了一阵,好赖是好胳膊好腿,健全地养大了。
君满月亦长了年岁,青涩褪去,落得沉稳大方。
山根的川字纹皱着,不怒而威。宝青色的襕衫披着,越发衬得起宗长的称谓。
是日,君满月与友人对饮,临江坐谈。
道人寒江雪长着一副令人惊心骇目的重瞳,叫他者窥视,难免滋生事端。故外出行走,常闭眼前行,以灵识探路,又引来不少波折。
人是欺软怕硬的生物,见着可欺的,不心生怜悯,反而想着上前,重重踩上一脚,好宣泄干净怨气,彰显出自个的高贵。
寒江雪疏懒于应付凡俗杂事,多分点眼神都欠奉。
便以白绸覆眼,绫罗上下边缘绣着白金流云纹。打眉心一重重罩下来,叫挺翘的鼻梁撑起,恰恰好拢到鼻翼两侧,收放自如。
独有额心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纹理,作芙蕖样式绽放,流光溢彩,不可方物。
是而,又被误以为是明韵阁阁人,多生滋扰。
少不了壮了野心的恶徒匪帮,意图劫掠抢夺。
有眼无珠之徒,识人不清。分辨不出敌我差距,胆敢上前挑衅,无不悉数作了拂尘下的亡魂。
渐渐的,有崭新的传闻秘要在江湖上广为传播。
说明韵阁除了两大威慑刀兵外,还有一位人形大杀器。端得相貌堂堂,俊美无铸,普天之下,无处不可去。
他终日游荡四方,审判诸恶。会晤之日,则为见面者的死期。
受其震慑,自创建以来,风波不断的明韵阁,获得了很长一段时辰的宁静。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人类的劣根性从未有所减缓,反因明韵阁的坠毁,越演越烈。那一人形杀器,气质出尘的道人,声线戛玉敲冰。
“阁下这腿,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君满月手指节敲了敲兽首扶手,“是……”
“喔?”寒江雪借坡下驴,“那便不说了。”
他也没有非要听的必要。
君满月沉默以对。
被人噎得慌的滋味,有史以来,少有品尝。遂摇晃着茶盏,橄榄绿的茶液倒映着他俊逸的脸庞。
他忍着泼人一脸的冲动,干练的手指骨拗得咔咔响,“如果我在这里打你一顿……。”
“未成之事,如何能当得起一个打字?顶多算得上一句开战。”渊清玉絜的道人,出言纠正,“清辉有此意,我定当奉陪。”
清辉是君满月的字。
初相识日,君满月大败于他。回家写了一晚上书法,上好的狼毫顺着墨渍,浸透宣纸,嵌入桌板,达成字面意义上的入木三分,方才休止。
待天色蒙蒙亮,翻出青灰色的鱼肚白,索性定下了自己的字。
“你能不能活下来,不好说。”寒江雪挑起一缕霜白长发,“除你之外的人,一定活不下来。”
此言一出,非是傲慢,而是实诚的推断。
“噢——”
君满月抚面大笑,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室内慵懒休憩的藤本植物,顷刻活跃起来,转为金属质地的凶器。
“那就更有开打的价值了。”
话音未落,一串串聚伞圆锥花序,满满当当地垂坠下来,一颗颗宛如清透的青提子光亮,沉甸甸地铺满整间雅座。
二人相谈的酒家,挂出来一张棕褐色牌匾,尾端一朵凌霄花刻得栩栩如生。
一楼大堂的喧闹,传到二楼雅座。跃跃欲试的君满月,被败了雅兴,一手握着酒杯,挑起竹帘,朝下探看。
留意的目标不在挑事的汉子堆、走投无路的主仆,而是提供客人们歇脚、整备的客栈。
君满月询问随行巡查,“这户店家何时开业,掌柜姓甚名谁,可是本地人?”
宗长出行,自当摸清排查所经路径的一概事况。随侍的卫戍出列,是领头人复理。
若非宗长特地嘱咐,挚友闲谈,不想惹其不便。顺带感受下烟火气,不必清场,今日酒家就被他们包下来了。
甭说今日包得,便是包上他个一年半载,果断买下来也不成问题。
复理答道:“开了有一、二十年了。掌柜姓徐,名叫徐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查查酒家背后是何许人也。”
“小的这就去查。”
两人话音未落,楼下张扬舞爪的一群人皆躬下身子,捂住嘴巴。
一条条纤细的羽毛,从他们表皮生长,迅速覆盖皮肤,不过两息功夫,俨然化身为一只只形貌畸形的鸟人。
继而三五成群,折身屈膝,齐齐倒下地来。
“你逾矩??了。”
捧着的茶盏掷于桌案,君满月表象看着不改声色,细微的眼神变化暴露了他真正的心思。
“在乐蜀地盘上,好歹算是我的管辖范围内。”
君氏宗长收回视线,不赞成地提点寒江雪,“起码客随主便,且听我定论,再行发落。”
“尊驾贸然出手,作为东道主的我,面上可不大好看。”
什么面子里子,他们道家人不讲究那些。全是一场虚空幻梦,任由人编织。寒江雪不作应答。
“也罢。”
在乐蜀地盘,于他盛情款待的客人面前失仪。合该他这个东道主出面处置。
君满月吩咐下去。“挑衅滋事,烦扰民生,扰了我与贵客的雅宴,罪加一等。全部拖下去,埋了做化肥。”
“势力背后相关人士,一并处置。”
“怎么,看到那个小孩,让你想起自个收的弟子了?”闷不吭声地吃了一个哑巴亏,君满月非得扳回一成不可。
爱屋及乌,恨乌自然也及乌。
作为寒江雪的挚友与对手,与之有关的讯息,君满月不说烂熟于心,起码了如指掌。
寒江雪也丝毫没有掩饰的打算,周游各国之际,曾抱着他那没头没脑的徒儿,来过乐蜀一趟。
一个猕猴大小的小娃娃,要拿捏,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冷翠藤深入地底,掌控着乐蜀整片土地,乃至正上方发扬光大君氏宗族的君满月想。
故三番五次,捻着香喷喷的糕点哄骗,才诱得扒拉着师父的小孩,从香气沁人的寒江雪身上下来。
踩着讨巧的红底金线的虎头鞋,噔噔噔跑到他腿边索要。
后来心甘情愿坐到他腿上。
尿了他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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