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这把火最后当然是没有烧成，而杨稚的注意却意外被这界门山部的藏书吸引了去。
起初她只挑有图画的部分看，看画中描绘的界门山地理风貌，山中的人文景象，还有历代山主们的画像，看着这一个个着墨鲜活的人物，或清俊飘逸姿容非凡或仙风道骨眉目慈爱，有的活泼灵动看着就像与她一般年纪，有的则端庄沉稳一看就很值得信赖……
翻到最后几页，一个长须五绺神情略带慵懒的道人留住了她的视线，此人黛衫黑发，外表大概在四五十岁的样子，画中的他身姿挺拔微微昂首，眼中隐隐透露着几分玩世不恭，似笑非笑的模样无端让杨稚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视线下移，右下角用端正的小楷写着一行字——第四十八代长老，重霖。
“小姐，小姐你怎么哭了？”丫鬟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
“嗯？”
杨稚茫然抬起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哭了么？”
低下头，看到指尖上果然沾着眼泪，杨稚伸出拇指抹了抹，胸膛霎那升起一股酸痒之感，她皱了皱眉，心头莫名有些烦躁。
“去把那两扇窗子打开，这屋子怎么这样闷！”
丫鬟恭敬应了声：“是，小姐。”
下意识从那页移开目光，只是一页画而已，杨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身体却先一步给出了反应，等她再次回过神，刚刚那页已被翻了过去，映入眼帘的则是一个身材高挑，眉眼凌厉的女子。
杨稚一眼就认出此女子便是那挂画上的人物，垂眼一看身份，上面写着：第四十九代山主，紫凰。
杨稚眼眸动了动，手指不自觉抠紧桌面。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忘了，但又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过了会儿，杨稚挠挠头，身体也跟着放松了下来，抬手将这册书合上，又去看下一册。
无论翻到哪本书，杨稚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就连里面记载的一些简单功法她也能一点就通，试着跟着练了练，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学会！
杨稚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此三天两头便往藏经阁跑，来了就直奔二楼界门山部，几年的功夫将里面的藏书几乎看了个遍。
看到最后，杨稚的兴趣停留在了名为阵法的那一栏上，那里按难易程度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列着几本书，杨稚最喜欢的就是一个名为晏安聆的人整理的笔记，笔记很厚实，有寻常书册两三本摞起来那么高，此书用通俗易懂的话语，由浅及深阐述了阵法相关的各种知识，并且每阐述一种观点便在旁边举一个能应用在现实生活中的例子。
杨稚觉得很有趣，她曾跟着书中的布阵方法依葫芦画瓢，最后真的就困住了后院里的一只小兔子！这次尝试的成功给了杨稚莫大的鼓舞，不知不觉间更加深了她对阵法的学习热情。
若说杨稚这些年有什么能一直坚持的事，那么除了不间断的骚扰杨仪之外，就只有到藏经阁自学阵法了！
这也是为什么改变离家出走地点时，杨稚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界门山的原因。
那个地方她虽然从没去过，可一想起便莫名令她心安。
就像……家的感觉。
……
怀揣着大把银票，又有一些奇技淫巧傍身，杨稚一路上端着一副娇生惯养大小姐的架子，吃、穿、住、行什么都选最贵、最好的，再加上她性格本身强硬，无形之中倒免去了不少麻烦，是以从月荫城一路走来几乎没遇见什么太大的波折。
界门山巍峨陡峭，高耸入云，传说沿着此山的阶梯便可一路走到天界。从古至今，往来求仙问道者不知凡几，却鲜少有人能准确找到此山的位置。
按理说这么高一座神山，方圆百里的人家抬起头总能见到吧？
可这山里的神仙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将它在人们的视线中隐去了身形，从此只能豁然见天地，而再也难觅神山了。
而杨稚却不同，虽然同样看不到神山，但她却将藏经阁一幅详细描画界门山地理位置的地图记在了脑中，不过与其说她是跟着地图，倒不如说更多的是跟着自己的直觉在走。
站在山脚，杨稚抬起头呆呆向上仰望，顿觉巨大的山体从四面八方扑面奔她而来！
她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闭着眼深呼吸几次，再睁开时，眼中已然多了几分坚定。
她迈步向前，抬脚踏上石阶。
……
半天之后，临近黄昏。
守门弟子将刚烧好的鱼倒入盘中，转身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米饭，喜滋滋在桌边坐下。
弟子伸出手刚要动筷，忽觉视线一暗，地面上一道长长的人影投来，弟子抬起头朝山门的方向看去，不觉惊掉了下巴。
只见山门前，一道人影逆光而立，细看之下却是个年纪不算太大的姑娘，姑娘顶着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面无表情站在那，神情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山风吹起她凌乱的碎发，袍袖在她身后胡乱翩飞，整个人看着既显稚气又带着几分沧桑。
“人……！”
随着姑娘越走越近，守门弟子惊叫出声！
“人有什么好怕的！”杨稚伸手将守门弟子手里的饭碗端起，顺势抽走他举在半空的一双筷子，很自然坐到桌边用筷尖在鱼头正下方的位置剜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尝了尝，咂咂嘴对弟子道：“淡了。”
“啊？”
守门弟子脑子有些发蒙，木木地说：“那我再去加点盐。”
杨稚向前一抬手，阻止了守门弟子正要端盘子的动作，大度道：“无妨，将就着能吃！”
守门弟子：“……”
狼吞虎咽又吃了几口，杨稚忽然抬起头对守门弟子道：“有醋么？”
“……有。”
“去拿。”
“哦。”
守门弟子颠颠将醋拿来交给杨稚，杨稚“嗯”了一声，说了句：“放这儿吧。”眼皮也不抬，继续埋头吃着碗里的鱼。
守门弟子：“……”
吃饱喝足，杨稚举起手抻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问守门弟子：“有睡觉的地方么？”
守门弟子想了想，道：“有客房，但隔壁还有一位客人，行么？”
杨稚摆摆手，“带路。”
守门弟子挠挠头，“哦……”
弟子将她带到一间客房，此时的杨稚已经没了力气应付任何人或事，进了客房她“嘭”地一声关上门，接着迷迷瞪瞪向前走了几步，膝盖一弯一头跌进床铺，倒头便睡。
守门弟子望着门板，肚子在这时咕噜噜叫了几声。
嘴角向下撇了撇，他吸了吸鼻子，将马上就要到眼角的两滴泪又生生憋了回去，后退两步，转过身飞奔去找山主。
……
竹舍，白练心正心无旁骛地为一株一人多高的植物修剪花枝。
守门弟子刚声情并茂控诉完那个擅闯山门的女子有多霸道、多没礼貌，咽了口口水，又继续道：“不光如此，她还把晏师伯留在山下的**阵给破了，那阵我到现在都还没研究明白，就这样被她给破坏了，简直可恶至极！”
听到这，白练心才微微将眼皮抬起。
“你是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凡人小姑娘，单枪匹马寻到界门山，又将山下那个防止求仙者乱入的阵给破了？”
“呃……嗯……这个……”两相对比之下，守门弟子忽然有些心虚，眼神左右飘忽不定。
白练心轻轻斜了他一眼。
弟子下意识将脖子往后缩了缩，答道：“是……”
“很好！”白练心那张万年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难得化开一丝笑意，继续问道：“那姑娘可是姓杨？”
“……”守门弟子茫然抬起头，无辜地眨了两下眼。
“你没问？”白练心又斜了他一眼。
守门弟子两颊发烫，在心里责怪自己难得有在师父面前表现的机会，却还是让自己的粗心给搞砸了！不对！要怪就怪今天那个姑娘，若不是她那么霸道，自己怎会连最简单的事都办不好？对，都怪她！
他咬牙道：“弟子这就去问！”说罢起身便走。
白练心叫住他，“云梧，不必了。”她继续修剪着花枝，漫不经心道：“等那姑娘睡醒，喊你师兄过去。”
“是……师尊。”云梧眼光逐渐暗淡，心里不觉又将那姑娘责怪了几分。
……
次日一早，杨稚神清气爽起身，决定去拜见山主。
推开门走进院子，杨稚这才有闲情雅致好好打量一番自己住的地方。
抬眼望去，粗砂铺平的院子，不远处摆着一组石桌石凳，一株高度适中被修剪得极好的苍松偎在石桌旁边，向外伸展着枝桠如一把小伞般将石桌石凳罩在下面，投下一朵朦胧斑驳的树影。
石头砌成的院墙比人略高一点，方方正正地将院子阔了起来。客房由青砖砌成，屋顶覆着黛青色的瓦片，在高天下被日光照耀得仿佛裹着一层氤氲水光，显得分外柔和。
虽古拙，却别有一番雅趣，她想。
杨稚现在有点饿，正寻思着在拜见山主之前先去哪儿找点吃的，迎面便走来一个提着食盒，身着和守门弟子一样衣服的人。
那人见了杨稚，眼前一亮，热情地迎上前道：“姑娘你醒了！这边坐。”
他将手中食盒放到石桌上，招呼杨稚坐下，跟着自己也坐了下来，说道：“我叫云柏，是这界门山主白练心门下的弟子，姑娘昨日见到的那人是我师弟，云梧，负责看守山门。”
接着笑道：“我那师弟愚钝，之前从未见过有人能攀得此山，是以见了姑娘忘了礼数，若有怠慢，我这里先替师弟赔罪。”说罢向前略微欠了欠身。
杨稚见云柏温和有礼，也低眉温声道：“罢了，我还不至于和一个守门的计较。”说着打开食盒，拿出饭菜，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云柏呆了呆，他只是担心杨稚为昨日的失礼自责，想着先给个台阶下，到时二人客气一番此事便过去，日后见面也好相处一些。
只是没想到，他的担心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杨稚挖着碗里的饭，甚至还抬起头补充了一句：“以后记得严加管教便是。”
“……”脸上的笑容一僵，云柏突然有些想掀桌。不过多亏桌子是埋进土里的才遏制了他这一冲动。
“其实，我并不是一步一步爬上山的。”杨稚抬起头，突然道，她特意加重了“一步一步”的语气，看向云柏，“你懂么？”
云柏：“啊？”
杨稚道：“我当时还没想好上山之后要干什么，就发觉自己已经深陷某种阵法之中了。”
她提起筷子试图夹起一颗鱼丸，“就只能尝试一点一点地解阵。”发力，丸子掉回了盘里。
杨稚恨恨道：“却没想到这竟然是个三环套月的阵法！等我一点点解开，破阵而出，一眨眼就到山门前了！”
她再度发力，丸子一滑，从筷头上弹出，弹到了桌上，又从桌上很有弹性地弹到了地上，又弹了弹。
杨稚抬起头一脸控诉地看向云柏。
云柏：“……”
云柏在心里怒吼：是你自己没夹住，用这种表情看我干嘛！不过他还是真心夸了杨稚一句：“没想到姑娘如此厉害，识得破阵之法！”
杨稚眼里放光道：“很厉害么？”
云柏看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只当她还是小孩子心性，语气不由温和了起来，“嗯，很厉害了！此阵虽然看着简单，却乃我师伯晏安聆所布，为的是拦住那些慕名而来的求道之人。姑娘能破此阵，实力已然不俗。”
杨稚闻言放下筷子，开心地原地转着圈圈。
云柏一愣，接着便是边看着她闹边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眼见杨稚也吃得差不多了，云柏看了看天色，转头对杨稚道：“姑娘若没别的问题，这就随我去见山主吧！”
杨稚抬起眼皮道：“有。”
云柏：“？”递眼神。
杨稚：“别忘收拾食盒。”
云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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