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色渐晚，估摸着时候到了，符离便一手揣猫，一手提灯，同裴沚一道往湖边村出发。
这竹林在一丘山坡上安静隐秘，却不偏僻。两人走出不久，就看到红色的光透过竹林，音乐与笑闹声也愈渐清晰。裴沚定睛望去，发现从林子的入口出一路延伸至远处的小道两侧，竟摆满了摇曳的红烛。
这条小道的尽头，便是白天来时路上见到的那个村落。
一个只属于女人们的村落。
到了夜间，她们的茅草屋都纷纷挂上了灯笼，女人也都换上华服，在那柔恍的红光之下，有的正沿湖畔坐卧，有的抱琴而奏，有的提裙而舞，还有几个在水中乘舟放灯。各式各样的绚烂花灯在湖里悠悠飘着，照亮了水面，映出她们姣好的面容。
裴沚越靠越近，他忽地生出一种错觉，好似正在走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这边！”眼尖的熙莹率先发现了悄无声息靠近的两人，忙从坐席上起身招手，“就等你们了！”
她的声音嘹亮，一嗓子把连裴沚和符离以外的人也都给喊停下了。
不论是跳舞的，弹琴的，还是水中放灯的，便又像白天时那样暂缓了手中事，纷纷侧目抬眸，一同看向裴沚。
裴沚已经走进了她们之间，大家的目光都紧紧黏在他身上，他难免紧张起来。
可是，不消片刻，女人们竟相视一笑，又都回归了喧嚣和繁忙。
什么情况？裴沚也和符离对视一眼，更加无措起来。
好在这时，已先前见过两人的熙莹大步靠近，抬臂揽住裴沚的肩膀。
熙莹也早已换上了一袭紫衣，妆容精致，更显妩媚。她笑着对两人说：“走呀，我们那边坐。”
裴沚被熙莹拉着坐在了她身侧，除她之外，旁边还坐着两个女子，竟正是早些时候冲着他招手的两人。此时再见，她们仍是双双红着脸，一副想搭话又羞于开口的样子。
“在下镜国长宁，”裴沚顾及礼仪，虽然拘谨，但还是主动问好道，“裴澜见过二位。”
“我，我是兰钧！”见裴沚主动开口，那个丰腴一点儿的女人有些激动，不禁提高了声音，“这是锦棠。公…公主殿下，您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一旁稍微瘦削的女子忙掐了她一下，嗔怪道：“公主殿下，她今儿念叨您一天了，怎跟个猥琐爷们儿似的，看见貌美女子就走不动道，直流哈喇子！”
裴沚不知道说什么，只面露窘色地笑笑，心中深感难为情。
抛开他并不是女子这点不提，最主要的是这二位，以及在场所有人也分明同熙莹一样，都是华容绰约，风情万种，打着灯笼也难觅的人间佳色。裴沚身为男子，被这样的女人们夸，裴沚实在羞愧难当。
良心使然让他实在应不下这谬赞，裴沚只得道：“二位才是天生丽质。”
闻言，兰钧锦棠对视一眼，竟“噗嗤”一声笑了。
兰钧眼角弯得像月牙儿，呲着一对虎牙笑得明媚：“那是自然！生得不美，哪儿能被送来给公子当‘媳妇儿’呀？”
一听这话，在一旁喝酒的熙莹，以及远处几个耳朵好使的，也都哄然大笑起来。
只有裴沚和符离感到茫然：有啥好笑的呢？
她们笑得那样开心，裴沚恍惚间想起那双温柔的深眸，和那一句“我们公子是顶天的大好人”。
他望着不远处载歌载舞的那群女人们，她们美丽的面庞上也同样洋溢着由衷的快乐。她们既是演者，也为观客，欣赏着彼此的美，沉沦于这软香的夜。
可是，被迫嫁给那恶名昭彰的祝情，纵他再多情温柔，这近百人还是要分享同一个夫君，即便这样也仍然感到幸福吗？裴沚想不通。
见他撒癔症，熙莹挨近一点，递出一杯清酒：“殿下，她们美吗？”
裴沚回过神，接下那杯酒，无言捣首。
“是吗。”熙莹提起酒壶，给自己也斟满，“可她们并非一直都这么美的。”
“在被送来斧头山之前，我们有的在伎坊卖艺，有的还尚未出阁。还有的已经成亲，甚至已为人母，却因为这皮相而被抓走和贩卖，被迫与骨肉分离，被当成是个礼物，要送给一个素未谋面，却早闻其恶名的魔头。我是第一个被送来这里的人，那时候我每天都想逃，想自我了断，甚至对来给我送饭的陆姑娘破口大骂，但是陆姑娘和公子却什么都没有说。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什么都不说，只是日复一日的给我送着饭菜，补药，和南瓜籽。”
裴沚蹙眉：“南瓜籽？”
熙莹笑着：“是呀，南瓜籽。我屡次寻死不成，骂累了，闹够了，公子和陆姑娘也不搭理我，实在无事可做，就开始种南瓜。我每天睁眼就是去地里守着，生怕有虫蛀，怕野兔啃咬。后来，我又钓鱼，钓上来鱼后，陆姑娘就给我送来锅子和柴米油盐，我就晒鱼干，炖鱼汤。等到新的一批人来时，我一个人做了整整一桌好菜，有瓜有果，有蛋有肉。全是我种的、我养的。”
“…公主，我知道世上的人都怎么说公子。”熙莹忽而柔声，“他们自有他们的理由，我不多言。可我打小就被送进伎坊，那么些年没有一天舒坦日子过，我每天都在笑，却没有一个笑是真心的。我原以为我会就那样活到人老色衰，最后染病而亡，再被人卷个席子扔到山林里曝尸荒野。但你看我现在，”
熙莹说着，仰起头酣快饮尽杯中酒。
“敢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快活？”
裴沚心下颤动，他手指不住摩挲着杯边，好一会儿，才微微启唇欲要说些什么。
可这时，一旁的符离竟“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
“熙莹姐、呜，你命也太苦了！”符离哭着，埋头把眼泪都擦在了四喜的毛上，“若是给我经历那一遭，我铁定活不下去的！”
“还能有你活不下去的时候，”裴沚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贬损她，“我当你八百个心眼儿，能设法把伎坊烧了呢！”
熙莹也乐了，笑骂道：“你这小丫头，少瞎替我叫苦！能遇上公子，我可是觉着我命好得很呢。”
又偏过头，艳羡的目光直抵某处，“不过…命再好也不及你家主子就是了。”
裴沚不解其意，便也跟着看去。刚才还在翩翩起舞的女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纷纷抱起筝鼓退至两侧。她们让出了一条通道，祝情正从她们之中缓步而出。
他一袭朱色锦袍，翡甲碧绦黄玉冠，玄青履、金勒帛，浓厚青丝束在脑后，像一把乌黑的拂尘，走一步晃一下，搔着在场所有女人的心。祝公子生得英逸非凡，平日里却总着粗布衫稻草鞋，如今头回见其身着华服，姑娘们被祝情俊得心荡神驰、面红耳赤，皆是一面小声讶唤着，一面兴奋地拧掐推搡着彼此。
裴沚望过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下就对上了那双情深意切的眼，不禁怔住。
“毕竟，我们可谁都没跟公子成过礼呢。”熙莹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公主殿下，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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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情来到裴沚的面前，微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
裴沚心下不决，扭头看看两侧，熙莹和不远处的兰钧锦棠却都在无声冲他做着口型，“快呀！”
早些时候的紧张感再次重现，裴沚只好暗暗边做着深呼吸，边犹疑地把手递给了眼前人。
祝情实实地握住了，轻轻地将人拽起，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其前着领他走到了湖边。
祝情的手很大，也很热，裴沚本能地缩了缩指尖，但又被轻柔地捏着攥进了更烫的手心里。裴沚无助地仰头去看祝情，祝情微微轻俯上半身，呼出一阵热气：“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应该吧。”
裴沚连他该准备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稀里糊涂地应声道。
熙莹的一番话在耳边萦绕不散，裴沚像着了魔，决定至少今夜暂且信任这个人。
祝情摩挲着那冰凉的指尖，仍是柔声：“好。随我来。”
语罢，他长臂一挥，湖面瞬间扬起一道厚厚的涟漪，涨到数尺高时又散花般洒落，即将落回水面时又凝结成了冰。一座剔透的玻璃桥显现，在花灯的照耀下斑斓闪烁，如一道玄妙的光直通湖心的小岛。
驭冰术……
裴沚看着那行云流水的一串动作，心中陡生畏意，下意识地要往后退。
祝情却不肯放他，反使了些力气把裴沚牵得更近些，说：“信我。”
他拉着他并行，一同踏上了那冰桥。
而这冰桥太过滑溜，裴沚实在不安，走了一会儿后，他斟酌着称谓开口道：“祝…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嗯，”祝情被他一声大人叫得忍俊不禁，强憋着笑说，“拜天地么。当是要见双亲了。”
裴沚这下拧起了眉。
他早就想说了，这人怎么没事儿总笑？笑起来还总跟讥讽人似的。
且这小小的湖心岛上大老远望去就一座石像，怎么看也不像有住人的样子，哪里来的“天地”？
裴沚有些不快，便故意指着那石像道：“敢问，那是天还是地？”
不料祝情却说：“那是渡王陛下。”
裴沚愣了。
哪个渡王？难不成真是传闻中十年前被祝情亲手斩杀的渡王楚枭？
他们越来越近，裴沚也看得越来越清楚，这是一座约四五人高的，栩栩如生的石头人像。
“渡王”陛下广袖相合，怀揽拂尘，髯胡长须，浓眉之下压着一双即便在夜里也生动有神的长目。他神情慈厚，眼里流露的尽是怜爱。想到渡国的君主历来施仁布泽，兼济天下，裴沚当即生出敬畏之心，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愧疚。
再细察那眉目，不知为何，裴沚竟觉出一种熟悉之感。
不等他细想，两人已经来到了像前，祝情松开了裴沚的手。
他迈步去往那石像之下，提起衣袍前摆而跪，郑重地三叩首。
正是给父母所行之礼。
到底是成亲，裴沚想起祝情说的“拜天地”，又念及他刚刚的失礼冲撞，踟蹰片刻，也要跪下。
祝情并未回头，却一下觉透他的心思：“公主不必拜。祝某本是孤儿，陛下与王后视我如己出，如今我大喜之日，只让他们二位也看看。”
然后重新起身，抚去膝前尘土后回身，“看看我。也看看你。”
裴沚不语，只攥紧了袖边。
好一会儿，他才道：“熙莹姐说，公子此前从未同别人行过这般礼。”
祝情说：“不错。”
裴沚抬起头，眸子清亮：“为何是‘我’？”
这下换了祝情不说话，他只凑近，稍稍俯身试与眼前人视线齐平。
裴沚较他是矮，可到底都是男人，能矮到哪里去，全怪他祝元虎太高了而已。祝情此举仿佛是在跟个幼童打交道，裴沚颇感伤情，忙别过头不去看那双望不到底的眼。
见他这样，祝情又是嘴角一扬：“你猜。”
裴沚一下瞪圆了目。
祝情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了，他连忙回过头望向那背影，一阵无话可说，觉着这人可恶可笑，又碍于似被人捉弄了般的羞恼，实在笑不出来。
祝情倒颇潇洒地背起手，朝来时路的相反方向越走越远，走到湖边时也不停。他一直走到水面上，脚所触之处皆转瞬化冰，如履平地。
眼看这古怪半仙儿要把自己扔在这，裴沚难以置信，提起裙子追到水边大喊：“祝公子！你去哪儿？”
“听闻公主认生，在下今夜就先行告退。”祝情头也没回，只抬起一只手挥了挥，朗声高语，字字铿锵——“明日插秧，须得早起。回家歇息！”
扔下裴沚一人在原地傻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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