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准了风傲雪所说的时间,裴沚就猫在窦阿吉家门前的槐树上,静心等着祝情出现。
躺在树丫之上,听近在咫尺的聒噪蝉鸣,裴沚恍然想起,爬树这绝活儿,还是澜娘教给他的。
小时候的澜娘就像只小猴儿,爱极了爬上爬下,玄清城的高低角楼,无一处没有她的足迹。裴沚嫌这不成体统,裴澜就撒泼打滚,有事没事啰嗦一下,把兄长烦得不行了,才成功把人也拽上了树。
他们第一次一起爬的树,是留云宫里那颗千年老柏,树腰竟有十个人围起来那么粗。裴沚不常跑跳,手脚都无甚蛮力,就被裴澜用头顶着屁股,拿手掐着嘎吱窝。比起说他爬,倒不如说是裴澜生生给推上去的。
看妹妹累得气喘吁吁,两颊通红的样子,裴沚又窘又恼,当即就要原路返回。却被裴澜狂晃肩头,她指着远处,叫他快看。
分明是天天都在看的日落,裴沚没想到的是,不同于方正的留云宫天井,坐在树上时,映入眼帘的竟是这样一片开阔光景。
暮霭氤氲,余霞成绮。大片大片的红与紫闯入视野,傍晚时分清凉的风扑面而来,没了冰冷壁墙的阻挠,裴沚轻轻吸气,就能闻到那些不掺人间气的味道。
那是没有宫人们刻意维护的馥郁,也没有冷清深宫中的阴腐的,那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
他感觉自己像一绢薄布,风一吹,就被揉进了这场夕阳。
从那以后,他便格外喜欢高的地方。裴澜在的时候就和她一起爬树,裴澜不在,他就独自登上角楼,看金乌西坠,或是日上三竿。
又或是,哪怕只像现在这样,屏息藏于树的枝桠间,观察着人们谈笑来去,各回各家,也颇有乐趣。
思绪飘飘摇摇,裴沚耐着性子等着了许久。直至天天彻底黑透,路上愈渐冷清,才有一八尺相公打着灯笼,不疾不徐地缓步靠近。
——若真是写话本儿,裴沚倒乐得再多卖个关子。可整个斧头山拢共就两个明面儿上的男子,加上风玄眼下恨他要命,终日把自己关在柴房里生闷气,因而纵使视野黢漆,又被树的枝叶遮挡,裴沚也知道,那是祝情。
他便一下像野兽盯上了猎物,一个挺身坐起,又悄然伏低,欲把那人看得再仔细些。
可刚探出半个脑袋,连同那扎眼的灯笼,祝情也一并消失不见了。
裴沚始终收声敛息,怕的就是漏听什么声响。可他确定刚才并无听到推门关门声,坐在树上能窥到院内景象,也未见窦阿吉从屋里走出来迎。
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没了!究竟是他眼花,还是祝情当真是鬼?
裴沚心中大喊奇了怪了!忙不迭从树上滑下来,猫着身子就要去听窦阿吉的门。
却忽然,有一只手抚上他的肩头,轻轻将他按在了原地。
裴沚吓得要叫,又被捂住了嘴,那力道温柔又熟悉,他惊恐地回过脑袋。
确定将那声喊叫拦截下,祝情这才松开了他,重新规矩地将手负回身后。英俊倜傥如斯,他的眉眼一弯,就有万般风华流转。
裴沚怔怔地瞧见,对方轻启薄唇,冲他蛊笑道:“化冰,瞧什么呢?”
**
风傲雪那时所言,裴沚并未信以为真。他深觉祝情之狡猾和他难分伯仲,就是欲行恶事,想必也不会轻易给人看到马脚。
因此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将实情相告,顺便连风傲雪也一并卖了。
而早前说是偷窥只是过过嘴瘾,毕竟在祝情的地盘同他玩而猫抓耗子,他就是失心疯也万不会这样丢人现眼。
得知来龙去脉,祝情仰头大笑几声,大手揽上裴沚的肩,恨不得将人在怀里揉三揉。
裴沚扯扯嘴角,手肘使着暗劲儿要把人搡开。
“…我来找阿吉姑娘,是有事相求。”笑够,祝情再次松开裴沚,以手背揩拭眼角,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模作样,“我有不眠之症,已经受困数年。阿吉姑娘是月鸦族人,之前闲谈时,得之其家中祖上有催眠术相传,这才日日访之。化冰可要好好替我向郡主解释。”
又有意打趣对方:“不过,此番乌龙一闹,倒惹化冰也跟着挂心,竟是亲自来督查祝某了。这便是人家说的‘吃醋’么?”
裴沚当即翻了个白眼。
他一面腹诽着,就凭这张油腔滑调的嘴,世人说他祝情吃人不吐骨头!
另一面,没想过竟是如此缘由,失仪过后,裴沚的脸上又难/□□露出愧色。
今日的祝情和以往的祝情没什么不同。仍是长发束起,粗布短衫,如画的眉目纵使染了夜色,也不比青天白日里逊色半分。可一经对方坦言,令人闻风丧胆的祝情也会受这等顽疾所扰,裴沚再看他时,竟从他那人高马大中睨出些单薄。
裴沚踌躇了片刻:“祝情,你因何夜不能寐?”
祝情知道自己这又是被同情了,一时情难自制,难以压抑上扬的嘴角,结果惹得对方秀眉轻蹙,投来哀怨的目光。
遂只好清了清嗓子,故作悲戚:“祝某不才,没什么过人之处,也只有身子骨算得上硬朗,打小没生过什么病。与其说是不能寐,倒不如说是不敢寐。”此一言,为的是抚平那软心肠殿下的心。
接着又正了正色,道:“祝某梦多,一睡着,就会见到满心怀念,又无法重逢之人。只因梦终归是梦,梦醒,幻象皆碎,而所谓催眠,其实就是清梦。我睡着时,阿吉姑娘便隔着我的躯壳,与我那心魔执念对话,将一切忧思杂绪引出,是夜才方能好眠。”
说白了,其实就是将魂魄独立于肉身,使后者短暂被封印,以求一时安宁。
可既是治标不治本,患根不除,所谓催眠也不过就是掩耳盗铃之术。这短暂的酣睡乃是设法借来,待到偿还之时,便是躯魄都要一同渡劫。
裴沚方才大彻大悟,为何祝情常常一连十天半个月都闭门不出。
清醒时承受的痛苦无可避之,那就只有避开所有人,避开全天下。
他蓦然想起,风傲雪那时曾言,祝情从窦阿吉家离开后,后者曾怆然涕下……
那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夜晚的风向来不看眼色,送来寒凉不够,这下又给清冷的氛围里徒增几分苦涩。裴沚吸进一口,便难以自制地浅咳几声,却叫祝情捕风捉影,二话不说褪下外衫,就要给他披到身上。
裴沚一惊,连忙后退一步:“…祝情!若你并非真心,以后就少做这种事。”
他的反应激烈,祝情握着衣裳手一下滞在空中。他定定看着裴沚好一会儿,到头来却是什么也没说。很快,他从善如流地收了手重新负回身后,又踱出去几步。
“…化冰那时曾言,做了噩梦,与其终日惶惶不能安,不如当作警醒而坦然受之,此等敏悟,祝某是真心佩服。”
他不再看裴沚,反而仰头望着胧月,声音里的笑意淡去几分,“人遇苦厄不是躲,就是抗,鲜少有人记得还有这第三条路。化冰当真独具一格。”
似嚅似叹。
分明是同样的字眼,叫这狡黠之人放进嘴里嚼一嚼,再吐出来时就全然失了原意。裴沚愣了,张嘴欲言,却深觉一阵无话可说。
显然,此乃试探之意再次被识破。裴沚尴尬了一下,很快又自嘲着摇头。
他无奈地噙上笑,喃喃道:“…那是。毕竟寻常人谁都没我这般天赋异禀。”
罢了,裴沚心中暗慨。
不知是何改变了他的心意,他竟主动走上前去,拿过祝情手里的外衣,抖开后披到了肩头。他与对方并立于槐树下,明知对方凝目,却仍视有若无。
“可是么,人各有异。上有因材施教,下有对症下药,解决之法有千万条,就看你耐不耐得下心找。若以我之拙见——你说害怕做梦,又怕梦醒,那便找一个醒着也能见到,见到了能舒心,梦里能梦到、睁眼也能瞧到之人。”
“哦?”祝情见缝插针,趁机矮下身追问,“那是谁呢?”
“你老婆你孩子,”裴沚有些无语,忙偏开头躲他,又横跨一步,“你问我我哪知道,我是哪路的神通,还能给你算一卦不成?”
祝情见状,便一下子直了身,又是几声朗笑。
笑到最后一嗓子,他气提得高了些,再抒出肺时,异常的醇厚悠长。
“化冰所言极是,是祝某唐突了。但——可惜呀!祝某没用,实在怕无法将其守护啊。”
说这最后两句时,他佯装忾然,故意口气轻浮地唏嘘,不似在讲自己的事,反像茶楼里信口开河的说书先生。
裴沚却一下听出玩笑之下的深意。
祝情既未置可否,这就是说,在他心中已有其人。
想到这儿,裴沚登时噤口卷舌,不敢再接话。
沉默半晌,他忽一把将外衣扯下,又团吧团吧,重新塞回了原主手里。
祝情握着皱成一团的衣衫,不解其意:“化冰啊,这初秋时节最忌穿穿脱脱。你若是在此处感染风寒,可叫祝某这失眠的毛病再也好不得了。”
他担心是真,却也意在调侃,为的是多惹一眼裴沚那掺了恼愠的顾盼。可谁知,对方这回非但不躲,且不卑不亢,那双眸子往日里含烟映月,此时则全是毅然。
裴沚不答他的前话,只一字一句道:“祝情,你可知?保护与守护,虽只有一字之异,却是千差万别。所谓‘保’,是量力而行,是审时度势,是顾全大局,必要时还会是不择手段——若我之使命是保护一个人,那对我来说,只要那个人还有口气,就是四肢全断,我也无所谓。”
那个字眼太过血腥,祝情霎时笑意凝固,罕见地剔起了眉锋。
裴沚叹了口气,接着说了下去:“而这‘守’却不同。此字本身就是掺了真心的,这意味着我宁可以命换命,也要顾得心上人毫发无伤的周全。可也莫要忘了,守者若死,那便是连‘保’都做不到了。你要是当真欲守非保,那么你的性命同等重要。”
这番话说得隐晦,裴沚不盼对方能听懂,甚至还有些害怕祝情会会意。
但祝情手攥衣衫,风雨不动地立着,只是平静地默然。
明明是他想要的,裴沚心里却没来由地感到失落,有种说不清的怅惘。良久,他放轻了口气,呆呆地看向远处,“罢了…祝情,你多保重。”
**
几日后,那喇节如期而至,斧头山上下热闹非凡。
“那喇”二字,在窦阿吉本族语言中就是鸟雀的意思。相传千年前,月鸦族的祖先始鹘女在雪山受困,整整三天三夜,既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没有食物果腹,绝境之中至少想要找处山洞了却残生,至少可以不被狼兽啃噬。
可一走进洞中,就发现一对山鹊偎在一起,亦是寒饥交加,奄奄一息之态。
始鹘女当即就如涸鱼得水,心道这是上天给她的生机,欲生火将这两只山鹊烤了吃。但那雄鹊似有灵性一般,见到始鹘女向它们靠近,便发起狂来,嘶鸣不止,竭尽不多的余力拼命煽动翅膀,护在雌鹊身前。同时爪喙大张,似乎只要始鹘女一靠近,它就会将她撕成碎片,吞进肚子里。
可事实是,这两只山鹊具是不过巴掌大小,就是再无力孱弱之人,只需两根指头就能轻易扼断其咽喉。但始鹘女却始终未能伸出手。
实在因这畜牲通人性之事见所未见,始鹘女惊诧之余,也深受感动。她想到自己的女儿,和视如己出的女婿,不禁潸然泪下,于心不忍,竟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山洞。
随后,她将自己团成一团,以冰为床,雪为被,等着自己的死期。
却在这时,忽然地动山摇,竟有两道鸟鸣如裂石穿云,惊得始鹘女忙剖开积雪坐起来,发现天色大变。
乌云和风暴已然骤停,天空中取而代之的是在雪山千年难得一见的艳阳。层云之中,竟有披罗戴翠,比肩连袂的一男一女,他们面容姣好,云鬟雾鬓,任谁看都非凡人也。
随即,这男女二仙驾云飘飘然靠近,来到了始鹘女跟前。
原来,他们本是天神的两只座骑凤凰,因生情而暗许终身,但奈何好景不长,最终被发现违反天规被打下凡间,从此变成两只山鹊,此生再不得化为人形。
二者原是神仙,人都没做过,更别提做野兽。既不会捕食,也不懂春去冬来,迁徙趋暖。眼下困于雪山,便是此命该绝,因此就是始鹘女不杀它们,二者也同样没有活路。
可始鹘女之仁慈,同样深深打动了他们。二者于是决定,最后一次化形显灵,以放弃同入轮回为代价,救下这个心善的可怜人。
因为,这两只凤凰坚信不疑,爱之深切可以跨越伦常与山海,他们终将再见。
而始鹘女平安回到部落后,就将这奇遇说与众人听。从此,月鸦族人便年复一年的在同一天,设宴纪念这对凤凰。
斧头山的众人听完,皆是为之动容,眼窝浅的甚至悲从中来,涕泗滂沱。
唯独风玄油盐不进,眉头紧皱,低声咕哝道:“我怎么好像在哪本志怪里也读过这个故事,只不过不是凤凰,而是□□……”
一旁的裴沚一惊,忙以肘为矛,狠狠戳击了风玄一下。
戳完想起来,原来他二人此时还正在冷战。
风玄显然也忘了,被痛殴一击,就下意识地当真闭上了嘴。须臾才反应过来,脸一红一白,又忿忿“哼”出一声,别开了头去。
旁人哪懂得他们之间的较劲,窦阿吉看着身穿华服的俩人,只觉赏心悦目,不禁心花怒放笑嘻嘻道:“不错不错。两位殿下没来之前,每年都是我和宝怜姑娘来扮凤凰。如今您二位标致得紧,往那儿一站又是正儿八经的金童玉女,才子佳人……我也再不怕亵渎祖宗了!”
裴沚和风玄听了,具是扯着嘴皮干笑两声,然后暗自往彼此的反方向各挪一步。
而祝情,站在人群之外,似笑非笑地盯着其中一只凤凰,望眼欲穿。
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他的手空擎着,回忆着不久前当他的领口被倏然抓紧时,那近在咫尺的热息,和那无意间蹭过下颏的柔软冰凉的指尖。
“…这可怎么好啊。”祝情如是叹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