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那名下人背着沈明章,穿过几条偏僻小巷,来到一处废弃的宅院。院门半掩,里面漆黑无光。
“二爷,我们到了。”
他低声呢喃,伸手拍了拍沈明章的脸,语气中没有半点恭敬。
昏暗中伸出一只手,将沈明章从他肩头接下,随意扔在院中破旧的石桌旁。
“照吩咐做。”那人压低嗓音。
短短半个时辰,废宅内便传出低沉的刀声与拖拽的响动。等一切归于寂静时,沈明章已经再无生气,胸口凌乱的刀口触目惊心。
有人将一只云纹靴的鞋底,重重压在血泊中,又在旁边的柜子里塞进去一本揉的皱皱巴巴的账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沈明峻”三个字,笔迹与沈明峻无异。
第二日清晨,消息便传遍了半个城。
沈明章,死在一处废弃的宅院,伤口凌乱,像是被人怒意冲昏头脑连捅数刀。
更巧的是,案发现场的地面上,赫然压着一枚鞋印,是沈明峻惯穿的云纹靴。
更致命的,是翻箱倒柜间,竟搜出了一张写着沈明章名字的账本,上头全是关于蛊虫生意的收支,笔迹与沈明峻无二。
衙门很快出动。捕头带着几名差役直奔沈府,当众宣读逮捕令。
“沈明峻,你涉嫌谋杀亲兄沈明章,请随我等回衙门查问!”
府中一片哗然,仆从慌乱,每个人都面色铁青。
而站在人群中的沈明智,垂着眼,嘴角几乎察觉不到地弯了一下。
沈清的心一沉,“怎么可能?昨夜父亲从未出过府。”
他大声地对捕头说。
捕头缓缓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莫测,不知是真不认识,还是故意装作迟疑,“这位是?”
人群中有人小声应道:“沈明峻的儿子,沈清。”
“哦——”捕头拖长了声调,眼神上下打量着沈清,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沈明峻的儿子。你的证词又有几分可信度?谁知道你是不是在为你父亲开脱,串通一气?”
“你胡说!”沈清被气得涨红了脸,声音几近失控,“这是有人蓄意诬陷!”
虽说这些日子经历不少,他已学会克制,但此刻面对父亲被污蔑,怒火仍烧得他难以自持。
捕头眯起眼,眼底闪过抹阴鸷,意味深长地盯住他,慢悠悠道:“啧,越是急着撇清,越是显得心虚。我倒怀疑,你是否也参与了这起谋杀。”
他猛地一挥手,“来人,把他也一并带走!”
铁锁“哐啷”一声落下,牢门重重关上,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沈清被推搡着踉跄进牢,脚下积水溅起污泥,带着刺鼻的霉味。
捕头并未安排人来审问,反倒摆出一副早有定论的模样。他负手立在门外,眼神冷漠,“好好伺候这位‘公子爷’,别让他太舒服了。”
捕头并没有把他和他父亲关在一起,他从被抓那天,就从未看见过沈明峻。
最初的几天里,没人来问话,也没人来搭理他。到了饭点,才有狱卒不耐烦地从小门递进一碗冷硬的饭。
“我父亲呢?你们把我父亲关在哪里了?”
每当狱卒经过,他都忍不住扑到铁栏前,死死攥着栏杆,对着走廊大声追问。
可回应他的,始终只有狱卒的默不作声,甚至连一句敷衍都吝啬。
沈清茫然地缩在阴冷的牢房中,不知道沈明章的案子进展如何,不知道沈明峻被关在何处,更不知他是生是死。
那份无知,比铁链更沉重。
过了六天,也可能是七天,或者更久一点,牢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狱卒们提着昏暗的油灯,脚步声在石板地上回荡。沈清靠在墙角,刚闭上眼,便听见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起来。”为首的狱卒冷声命令。
沈清望向狱卒,张开干裂的唇,“我父亲呢?”
“他?已经认罪了。现在,就差你了。”
“认罪?”沈清猛地摇头,根本没精力注意后半句话,声音沙哑,急切,“不可能,我父亲没有杀人。”
他的话换来的只是粗暴的拖拽。狱卒一左一右扣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拖到牢房中央。
“动手。”捕头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下一瞬,木棍、皮鞭一齐落下。
“啪!”鞭影抽在背上,衣衫瞬间裂开,火辣的疼痛直逼骨髓。
“说!是不是你爹唆使你一块杀的沈明章!”
没有审问,没有证据,只有残酷的私刑。
沈清抬头,眼神死死盯住门口的捕头,唇角溢血,“你就是这样逼我父亲认罪的?”
“啪!”木棍又重重砸在腿上,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牙关紧咬,不发一声。
“嘴硬是吧!”狱卒低喝,提起一桶浑浊的冷水,猛地泼下。
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血肉上,紧接着又是一阵鞭打,冰冷与剧痛交织,直叫人窒息。
沈清被折磨得浑身血痕,呼吸急促,脸色惨白。可即便如此,他仍吐出几个字,字字如刀:“我,没罪。我父亲,也没罪。”
“好啊!”狱卒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倒在地,冷笑道,“既然嘴硬,就慢慢熬着吧。反正你这小子活不活得出去,都没人管。”
捕头站在门外,目光阴鸷,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留着一口气,不许真打死了。”他淡淡吩咐,“我还要让他亲口认罪。”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牢中再度陷入死寂。
沈清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血水与冷水缓缓汇成一滩,顺着沟壑蜿蜒流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狠。沈清心底的猜测几乎被印证,能设计出这样一切的,除了沈明智,再没有别人。
沈清被关了两个多月,日日不见天光。饥饿,鞭笞,寒冷,他的身子早已被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
直到年前的一日,铁门“吱呀”推开,狱卒没来由地冷哼一声:“滚吧,算你幸运,现在还能赶上一场热闹!”
沈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有出来的这一天,跌跌撞撞走出牢门,寒风扑面,他打了个踉跄,才觉自己真的重回人世。
他正要寻父亲的下落,街头忽然人声鼎沸,锣鼓齐鸣,震得地面都在颤抖。人群蜂拥而至,推搡之间,有人高声喊道:“沈明峻,弑兄夺权,无恶不作,今日正法!”
沈清心口猛地一窒,呼吸顿时凝滞,脑子轰然作响。那声音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膛上。他几乎是被某股力量推着,踉跄着朝刑场奔去。
人山人海中,他拼命往前挤,被无数手肘推搡,身上伤口再度撕裂,血色浸透衣衫,但他全然不觉。他眼睛里只剩下那刑台。
终于,他挤到人群前头,看见高台之上,父亲沈明峻双手反绑,脚踝拖着镣铐,整个人被逼跪在血迹斑驳的木板上。明明消瘦憔悴得厉害,背脊却仍挺得笔直。
沈清眼眶猛地一热。
那一瞬,沈明峻抬眼,恰好与儿子的目光撞上。四目相对,喧嚣人声仿佛在那一刻全都消失。
看见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的出现,他扯了扯嘴角,想撑出一抹笑容,但没有力气了。
他张了张嘴,说着什么话。
“好好活下去,照顾好你母亲。”
那一瞬,沈清的喉咙像被什么扼住,想喊却发不出声,心口似乎被狠狠割开。
行刑官高声喝道:“时辰已到,斩!”
“不要!”沈清嘶声吼出,带着血与泪,可声音被人群淹没。
下一瞬,血光迸射。沈明峻的头颅重重坠落,鲜血沿着木台的缝隙流下,滴落在青石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殷红。
天地间,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清的心,随着那一刀彻底崩裂。他猛地扑上去,被几名衙役死死拦住。膝盖磕在石板上,骨头震得发麻,可他毫无所觉。
“父亲——”
他嘶吼着,撕心裂肺,声音像是要从血肉中硬生生撕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浑身像被火灼烧,胸腔中只剩下撕裂的痛。
那疼痛贯穿全身,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一片赤色。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灵魂在烈烈寒风中摇摇欲坠。
行刑已毕,人群的喧嚣仍在回荡。有人挥舞着拳头,叫嚷着“天理昭昭,大快人心”;有人议论纷纷,言辞里充满着对所谓恶行的唾骂;更多人只是带着看戏的心态,热热闹闹地退去。
渐渐地,叫喊声散了,围观的人群散了。空旷的刑场,只剩下沈清一人,跪在染满血迹的刑台前。
对于看热闹的人来说,他们只知道官府宣告的“真相”,于是义愤填膺的一拥而上,彰显着所谓的正义。
站在他们的角度,这并没有错。惩恶扬善,本就是心之所向。
沈清很清楚,可此刻,他只觉得心口汹涌的血与恨快要将他吞没,他恨所有人。
他恨。
恨这些人的偏听偏信,恨官府的狼狈为奸,恨沈明智的步步算计,恨沈家的虚伪无情。
甚至恨他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无力。
而最让他痛到骨髓的,是他竟然连父亲的直正与刚烈,都在这一刻生出怨恨。
假如,父亲能卑鄙一点,自私一点,屈服一点,或是冷漠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日?
或许现在,他们还在安城,热热闹闹的筹备着新年。
风雪呼啸,刺骨入骨。少年缩在刑台下,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雪花轻轻飘落,落在他发间,睫毛上,冰凉刺痛。
街头传来孩子的惊呼:“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孩子们拉着父母奔跑在街上,踩出咯吱作响的脚印,笑声脆亮。
可这欢声笑语,与沈清的世界隔着一道深渊。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蜷缩在血雪之中的少年。
良久,他终于爬起身,双手僵硬。
他把父亲冰冷的尸体收敛好,像抱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一步一步,走向城外。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他找了一处荒地,徒手刨着坚硬的冻土。指甲裂开,鲜血渗出,和泥土,雪水混在一起。
他不喊,不哭,只有手一下一下死死地挖着。
直到坑穴终于成形,他将父亲轻轻放进去。
沈清跪在土堆前,额头重重叩下,泪水与血沾满脸颊。
雪落无声,连苍天都为他落下白幡。
他躺在父亲的尸体旁,整个人在逐渐失温。
沈清再也没有力气动弹,只觉得眼皮沉重得仿佛千钧压下,意识一点点坠入黑暗。
记忆像回马灯般开始在脑海里闪回,纷至沓来。
“我家清儿啊,就是不爱说话。我多希望他能像那些淘气的孩子一样,跑跑跳跳。”
“既然要学飞镖,就不可三心二意!”
“我让你练,不是叫你滥用。今天失手杀了一条鱼,明天呢?去,院里罚站!”
沈明峻的面容在脑海中忽明忽暗,时而严厉,时而慈爱。
“沈清,出去玩啊!”
“快走了,他们还等我我们呢!”
“沈大公子,你就别生气了,喏,我给你赔罪成吗?”
何将时嬉皮笑脸的出现。
“清儿,来,娘给你买了新衣服,快穿上试试。”
“我们清儿也是长大了。”
“来,这个荷包是给我们清儿的生辰礼。”
李知岚摸着他的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一幕幕声影重叠交织,恍若隔世。
泪水从眼角滑落,在落下之前已结成冰珠。
沈清喃喃着什么,无力开口,整个人缓缓沉没进雪夜的寂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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