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妆知道梁王府的事情不多不少。
梁王府的人并没对他三缄其口,但告诉他的也大都是宋静妍默许可以说的。他无意探究更多,且本性不爱听这些拉拉杂杂的陈年旧事,一听就头疼。
自觉头脑简单的孟是妆不想在心里装那么多恨——尤其还是别人的恨。
他从素剑山的十二道门一步步走出去,这是连老居也没办法说的事。年纪再小一点儿的时候,他拖着笨重的素剑,在校场上看柯从周那时便潇洒的身影,他幻想过自己拖着素剑也能拖出大本事,然后将山上欺辱他和老居的人逐一挑过去,还要很洒脱地剑下留人,最后甩下素剑放声大笑,带着老居飘然离去。
几代人的仇和怨会在他身上终结。
而恨也不会留在他身上,一场简单又直接的对决就该消弭他的仇恨。
可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满心愤恨、怨天尤人,像一柄被仇恨浸泡的血刃。
时至今日,回忆起素剑山上的时候,他仍有种超脱了身体的疲惫。
自己的恨都尚且如此,何况是别人的情绪?
梁王府中人说的沙场铁血、外患忧国他更不懂。
老梁王爱去哪去哪,国中不平就留在京城,忧虑外患,那去上扬也无可厚非,反正不谋反不偷懒,皇帝为什么要吃饱了撑的和他计较?而且十多年都过了,边关守得好好的,京城也好好的,那就更不必计较了,为什么梁王府的人个个如临大敌?
为什么薛皇在他们口中又那么面目可憎?
总而言之,他们和孟是妆说不来,孟是妆也不爱听。
他随这些人北上,路途中也渐渐明白,医者不是说给他就能给他的,于是听完叫人耳鸣的早课,和邵蒸练完剑,有闲暇的时候就往周先生的小院里跑。好在周先生不嫌他打扰,也不爱同别人一样说些碎嘴的话,孟是妆便很爱来这里。
从前老居久病他成医,所以偷起师来也不费力。
周先生和他相处久了,竟也意外地觉得这小孩还不错。
虽然相貌略伤眼,但背挺得比竹竿直,因此没有猥琐的气质;面上看起来愤世嫉俗,眉骨之下藏着深重的戾气,不过从没见他发过脾气。
有时叫孟是妆折腾一些工序繁琐的药材炮制,也都能耐心地搭把手来。
周先生躺在摇椅上晒日光,望着孟是妆还是看起来稍显阴沉的眉眼,心道:人不可貌相。
他将摊成扇子的医术合上,准备考孟是妆昨日叫他背的药材,这时,秋河从外边来:“殿下,吏部尚书夫人递了帖子来,邀殿下去群芳宴赏花。姐姐说不妨一去。”
孟是妆“哦”了一声,随手把自己方才脱下的珠花插回去。
秋河上前一步想替他扶正,却被他摆手拒绝。
孟是妆便和周先生道别,只说晚间再过来。
秋河看见这一幕并不多说什么。
孟是妆心知自己是西贝货,本来他从不知道什么是分寸之内,也没特意去讨教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这些日子下来,梁王府众人除了因他不能对旧事同仇敌忾外,居然对他十分接纳。
秋河跟在他身后冲周先生行礼。
送走他们,在摇椅上瘫了一早上的周先生终于站起身,预备去看看孟是妆晾晒的药材有没有差错。宋静妍却接着来了。
周先生以为是那些老流程,一边查看药材一边道:“那孩子来我这儿学学岐黄的门道,旁的事没做,也没多问。”说了这句,与从前还是卞红秋在的长篇大段比起来略显简陋,他直起腰想了想,“他那手还要些日子才能修养好,身上的内伤清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想起此前向宋静妍事无巨细地禀报卞红秋的事,连卞红秋来他这儿喝的什么茶、喝了几口茶,夜间会不会睡不着都要知道,不免摇头。摇完头,才发现宋静妍自进了院落以后就没动静。
周先生侧脸去看,宋静妍站在那儿,横波为她撑伞。
横波也以为宋静妍是来问孟是妆到这儿做什么的。
京中事忙——陛下大方封赏了郡主以后,宫中却再也没动静了。半个多月,宋静妍忙着联络旧人,走动各方势力,收集在上扬传不到的消息,常常夜中乔装出府,午时才乘着邵蒸一大早牵出的马车装模作样地回来。
于是书房、习武场都不见孟是妆,一问才知他总往周先生这儿跑。
横波还想这份赏花贴应该是要支走孟是妆。
没想到,宋静妍站了一会儿,神色淡淡地开口:“近来奔忙,这两日难得休息,夜中却睡不好,劳周先生为我开两副药。”
周先生和横波齐齐愣在原地。
周先生最快反应过来,道:“好,宋姑娘等等。”
横波却撑着伞欲言又止,直到拎过周先生开的药,话都没出口。
宋静妍回房吃了药,一个中午却睡得噩梦连连,醒时大汗淋漓,再去回忆,梦中什么内容也不记得。她捏了捏眉心,念了几句清心咒,还是觉得胸中有口郁气吐不出去,静坐许久,还是换了衣裳去书房。
书房内,柳梦蝶正研习古卷。
这位老先生在书房的时辰不由着学生上不上课,他宛如长在书房,手不离卷。见宋静妍过来,提醒道:“那孩子上完早课就走了。”
他不清楚孟是妆已经乘着马车去做赏花宴上的蝴蝶,补了一句:“约摸在小周的药院里。”
宋静妍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我来看看老王爷留下的手记,孟是妆出府了。”
柳先生辈分大资历深,倒能很随意地和宋静妍聊几句:“是了,你如今很少派人来问书房的状况,是因为他不是殿下,你不挂心他?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顶替了殿下的身份,我还以为你会更像看囚犯一样看着他。”
他话里有些不明的意味。
这些话,府中上下没人敢和宋静妍说,如今被柳梦蝶挑破,宋静妍倒没逃避,在他对面坐下,“我确实不如挂心殿下那般挂心他,府中对他都还好吧。”
柳梦蝶专管书房,哪里会知道孟是妆在别的地方有没有挨饿受冻?他明白宋静妍想说的不是这个,哼笑一声:“宋大人规矩严明,府中上下哪有敢阳奉阴违的人?”
宋静妍饮了一口茶:“若真是这样,殿下就不会丢了。”
这是他们谁都在粉饰太平的事。
海匪再怎么凶悍,他们一队从上扬来的精悍士兵,宋静妍又调了大批人手守在卞红秋身边,却这么容易被人擒出来?那早死在上扬的边关了,哪有力气准备来京中兴风作浪?
但一来梁王府的旧部只剩这些人,另外,实在割舍不下多年的感情,于是便这么相安无事地先按下不提。
柳梦蝶将手里的书卷撤到一边:“我知道,事到如今非你本意。王妃装疯卖傻,不肯善待殿下,上扬又太苦,关外时常又蛮夷侵扰,你分身乏术,偶尔回府见殿下,便不忍心苛责他。静妍,你把他当小孩,有没有想过,他也是梁王府下一任的主人?”
宋静妍当然想过。
但想是一回事,做到却实在很难。
柳梦蝶那双略显苍老的眼盯着他,其中锐利的光几乎要看穿宋静妍。
“你不是不挂心孟是妆,你想对他放手,好以后也对殿下放手,对吗?”
“明浑州情势危险,我没交教过殿下怎么生存,我……”
宋静妍的神情出现了一瞬间颓唐。
她和所有人都说卞红秋一定能回来,其实她心里不愿意去想究竟有多少可能。她没教过卞红秋该怎么走路,现在却希望卞红秋能跑回她身边吗?
柳梦蝶又朝她摇头:“我说过,你总是忘记他才是梁王府下一任主人。”
“作为下属,我们不可说不是仁至义尽。陛下因一个男宠,将左澹十八洲让与境西王,四方多少朝臣离京奔逃?梁王府在老梁王死后便支撑不下去了,留下来的人全凭良心。我们这些人这样的身份,哪有资格去教殿下?”
“每个人有不同的归宿,殿下从在上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要承担常人所不能承担的责任,要有比常人清醒百倍的心和眼。”
他随手掏出孟是妆写得歪七扭八的大字:“孟是妆虽说有些粗鄙之气,单单论起来,怎么也没有殿下金尊玉贵,可他能一个人待着六郎在西流海上活下来,他可以承担他的宿命、他的责任。可即便如此,他满身的伤、那一把骨头架子,你也看见了。”
“殿下坐拥梁王府,该念的书他念过,六艺皆不落于人后,难道还要怪我们将他护得太好,护出一身软骨头吗?”
柳梦蝶眼中不乏失望:“静妍,你这样想,还是没把他当做梁王府的主人,殿下亦然。”
书房中一片寂静,只有书卷随风翻动的声音。
宋静妍望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许久,“……待殿下回来……”
她说不下去,不知是在忧心能否回来的卞红秋,还是往后应该走的路。
柳梦蝶继续:“如今,全得看殿下自己了。”
他顿了顿,“还有孟是妆,老夫看得出,梁王府不是他的归处,他心里有个牵挂。待明浑州能通行的消息一出,你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还是要尽早做打算。”
宋静妍从自己的思绪挣脱,颇为诧异地看了柳梦蝶一眼。
柳梦蝶这话说得自然,好像全盘为梁王府考虑,实则在暗暗试探她,叫她别强留孟是妆。
宋静妍续了杯茶,“您此前说孟是妆冥顽不灵,像个棒槌,好赖话说半日都听不懂,为他授课如对牛弹琴,日日气得拔胡子,现在却真把他当学生么?”
柳梦蝶被她说得神色不自然,“所以才让你尽早把他赶出府去。”
宋静妍与人聊过一通,心里好受许多,微微一笑:“邵蒸也是,提起他来,言语中都带着赞许,他从前对殿下……”
对殿下向来都不假辞色。
宋静妍面上的笑维持不住一息。
柳梦蝶找补道:“殿下好歹比他沉稳得多,这孩子若非关在府中,定然是个到处惹事的混世魔王。”
宋静妍没点头,其实孟是妆已经独自领着琴鹤、秋河赴过好几场宴,都没出过差错,也没受过欺负,毕竟是为梁王府奔波,她还是解释:“惹事倒不至于。”
她话未落,让她这话“无地自容”的使者立马闯进了书房。
横波急匆匆推开门:“姐姐出事了,孟……殿下把镇国公世子给打了!”
(对手指)小红可能还要几章才能写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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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梁王郡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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