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妆不是第一回惹上事。
在素剑山的时候，他天然就是个泄火堆，谁都爱来踩上一脚。这种麻烦是没完没了的，而且他不能还手，一旦还手，不但老扈教他练剑的事情会暴露——虽然在他与罗舜的赌注中，罗舜明显知道他们每夜的小动作；而且，在他这儿讨不到好的弟子，只怕会将火烧到老居身上。
下山以后，尘世间的人彼此客气。他这个从不听教化的野蛮人倒变成了一颗最大的毒瘤，坑蒙拐骗，若非有老居在，只怕下一步就是奸淫掳掠。
而京城，这实在是个锦绣金玉建成的蓬莱仙境。一张张邀约帖，不是赏花就是作诗，仙子们成群结队、衣香鬓影，花团锦簇地摇扇说话，轻声细语、面面俱到，一个个都礼貌得十分真情实感。
去赴第一次宴，孟是妆这个面黄肌瘦、顶着一头稻草，还硬穿粉色罗裙戴粉珠花的土包子乍闯进来，千金小姐和夫人们纷纷驻足打量，面上流露出掩饰不掉的震惊和呆滞，但这些人不仅忽视了孟是妆略有些滑稽的打扮，好像也对梁王府尴尬的处境一无所知，总之款待得相当周到。
也没有谁围着他评头论足，更没提议比试投壶、飞花令之类的戏码。
所以孟是妆一点儿也不排斥出来赏花。
漂亮仙子们只要客气一些，都实在让人流连忘返。
于是宴会落幕，尚书家的千金赠了孟是妆一捧他叫不出名字的花，站在门帘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今日还要多谢郡主赏光，府上若有招待不周，请郡主海涵。后日方家姐姐府上办生辰宴，想必也会给郡主送帖子，届时希望郡主不嫌弃，愿与臣女一道。”
吏部尚书姓李，李小姐和孟是妆差不多高，粉面桃腮，声音低低柔柔的，双眸清亮真诚。
孟是妆接过花，但也没一口答应，只说若王府中无事便去。
尚书府外，马车停得水泄不通。孟是妆正低头看花，秋河在旁张望，找王府的马车。
上了马车后，秋河在车外道：“殿下，往南街的路车马太多了，咱们往东街回府吧。”
孟是妆都无妨，他也不急着回府。
他问秋河：“这是什么花？”
方才李小姐其实递花的时候和他说过一通，花名来历都有，只是她声音太小，宴会又至尾声，席上颇为嘈杂，孟是妆一句也没听清，但他没露出任何疑惑的表情，只说喜欢。
秋河斜靠着马车，掀帘看了一眼：“是芍药。”
他对花知道的也不多。
上扬是风沙苦寒之地，别说花，连颗像样的树都没有。梁王府虽然积蓄颇丰，但也不会花钱去养一些根本养不活的东西。他能认出这是芍药，也是来京途中，知道这富贵窝里的人偏爱附庸风雅，与琴鹤恶补了一路。
孟是妆一直将花捧着，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卞红秋，想起卞红秋那张比芍药花还要美艳的脸。
他挪了个地方，有些藏不住话，低声问秋河：“你们找到漂亮蝴蝶了吗？”
秋河犹豫地看了看周遭，简单地冲孟是妆摇了头。
孟是妆便没再多问。
芍药花没什么香气，只有草木的味道。孟是妆将脸埋在花里，沾了一鼻尖的晨露。他没去擦，马车“哒哒哒”走得很慢，他正要闭目小憩片刻，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张狂的喧嚣，厉声的呵斥惊扰了一众路边的行人，小摊小贩避之不及，摊位上的东西泼了一地。
秋河的御马之术精湛，孟是妆本不担心。
当他想掀帘看看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时，秋河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孟是妆一手擒花，一手揭帘，看见秋河正捂着手臂，前方一青年驰马而来，手里的鞭子殃及了所有在周遭的人，口中还在嚷嚷着“让开”。
此人下手极重，随手甩来一鞭子，直将秋河手臂抽得鲜血淋漓。
秋河吃痛，下意识松开了缰绳。
马儿刨着蹄子嘶叫，应当也被鞭子伤到了，地上朱钗瓜果什么都有，摊子倒了数个，马儿慌不择路地要往客栈里冲，百姓惊叫逃跑，街上乱成了一锅粥。
孟是妆擒花那只手一道抓住了秋河没受伤的肩膀，侧过身，将他推进马车里，接着朝前一扑拽住了缰绳。马的前蹄高高抬起，整个马车几乎要翻倒在地，孟是妆一点儿不慌，仍死死捉住缰绳，秋河被他推倒在马车内，来不及接住他顺手塞来芍药，眼看着李小姐的心意随风飞出去。
经不住摧残的娇花在风中就碎成七零八落，一点儿不剩地落在了孟是妆头上。
手下的马终于安静下来，马蹄下还想捡瓜果的老婆婆死里逃生，颤颤巍巍地被好心人扶开。
这时，孟是妆的心才开始狂跳。
他稍一低头，早上没簪好的珠花丝滑地从发中斜出来，掉到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了罪魁祸首的马蹄下。
罪魁祸首依旧神采飞扬，嚣张的挥舞着马鞭，他操纵着马一脚踩上珠花，眼神轻蔑：“哪来的乡巴佬？猴子穿什么人的衣裳？”
孟是妆给了刚从马车里爬出来，还惊魂未定的秋河给了一个安抚的动作，转头看向不知悔改的青年：“京中闹市禁止纵马。”
这是宋静妍专派人给他强调的规矩。
虽然他一路来从没惹事，比梁王府里的摆件还叫人省心，但好歹有讹人的前科，又长了一脸刺头样，未免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惹祸，宋静妍还是找人给他说尽了京中成文、不成文的规矩。
对面一听，放声大笑：“果然是从上扬来的乡巴佬。”
此话一出，明显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
秋河顾不上手臂的伤，忍下满脸痛色，想叫孟是妆先避其锋芒，这就是专来找梁王府的茬，“殿下……”他正想叫孟是妆先回府，谁知，孟是妆若有所思地点了头：“你是说，京中可以不必守这些规矩？”
对方哼笑一声，又甩出一鞭，扫开大着胆子来捡朱钗的摊主：“闪开！没看见小爷还没过吗？”
孟是妆即便是个棒槌，也能看出对方非富即贵。素剑山上野雀来啄他都能忍，如今更该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怪，他在仙子堆里受尽了礼遇，居然一下被这个张狂的炮仗点燃了，从马车上借力蹬出，竟一拳直将人掀飞到马下。
周遭又引发了一阵小骚动。
这下谁也不敢再捡东西了，大人物过招，很容易殃及池鱼，于是几个眨眼间便鸟兽俱散了。
方常均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他的左脸便肿得比馒头大，口齿不清地训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孟是妆拿起他逞凶的鞭子，难得变通了一回，皱起眉抬起一只眼，侧着耳朵过去：“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方常均双眸一沉，随即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他不再口头上费工夫，几步跃起要去夺孟是妆的鞭子。
孟是妆这身罗裙打斗起来很不方便。
他做了梁王郡主这些日子，本也没身临其境，这会儿光天化日下竟突然有了包袱，觉得自己把裙子撕开实在太不雅观，于是拧着繁琐的裙子大显神威。他只有一只手能用，又是刚接好的骨头，稍微动一下便“咯吱咯吱”响。
所以就用了老方法，三下五除二将鞭子缠在手腕上，左手照着扑过来的方常均的右脸又是一拳。
这是自邵蒸教他习武以后练出来的。
从前老扈多教他招式，山上又吃不饱，同辈间过招还好说，一到了不容情的对手手里，很容易折在“一力降十会”下。邵蒸就着意帮他强筋健骨，半月下来，已经练了浑身的牛劲儿。
方常均哪怕有准备，都被他的拳风扫肿了腮帮子。
两拳下去，把他打了个面目全非。
他痛苦地捂着脸，顿时什么试探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真是个没有章法的乡巴佬！
打人不打脸不知道吗！
孟是妆也没想到京城的公子哥这么脆弱。
他一头的芍药花瓣洋洋洒洒朝下落，想起漂亮温柔的李小姐，觉得还是不能对京城有太大的偏见。他打量着方常均的脸，觉得对方上半张脸尖嘴猴腮，下半张脸像个发面馒头。
啧。
孟是妆总算懂了柳先生每每不愿直视他的脸的心情。
方常均捂着脸，从自己高高肿起的颧骨间瞥见了孟是妆嫌弃的眼神——这个活像男扮女装、浑身写满了粗鲁，看他一眼不想看第二眼的，竟然嫌弃自己这个京城富贵花？
他没半点儿做戏，愤怒地“唔”了一声，声音刚开头就止住了。
方常均痛苦地闭上嘴，先把控制不住流出来的口水咽了下去，然后含糊道：“你等着，我要进宫告御状！”
孟是妆这下是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见方常均一瘸一拐地要离开，便解下手上的鞭子，要带秋河先回府。
这时，长街尽头又来了一队官兵。
官兵们小跑着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孟是妆看了一圈，这些人面目肃然，没一个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正想强行带着秋河走，一穿着白衫的谦谦君子便从官兵让开的小道中走来。
这公子衣衫低调却不失华贵，腰间佩着一枚金牌、一枚蟠龙玉佩，长发束起，露出入鬓的长眉和一双璀璨的黑眸，气质温润又成熟。他浅浅看了一眼孟是妆这个半大小孩，又看了眼方常均这个半小的大人，微一拂袖，就转身离开。
同时，淡淡的话飘来：“当街纵马又斗殴，二位身份贵重，请随臣入宫向陛下解释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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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梁王郡主（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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