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请罪,自然不会八抬大轿来请他们。
这里离宫墙不远,孟是妆没被梁王府的金银窝养出软骨头,走两步也没什么。可怜方常均,他刚才被孟是妆一拳掀到马下时不知撞到了哪儿,这会儿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打着晃,脸上的伤疼得要麻木,几乎兜不住自己的口水,十分地狼狈。
他脾气上来了,嘴里叽里咕噜地骂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一会儿指着孟是妆,一会儿指着前头领路的白衣公子。
但谁也没理他。
方常均怒火中烧下也顾不上走路,一个左脚绊右脚,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前头的白衣公子转过身来,孟是妆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好像是无奈,又好像是担心,但并没更多关怀的动作,反而十分无情地支使两个官兵将方常均粗鲁地拎起来。
四条腿帮着走路,方常均破罐子破摔地卸了力气,两条塞不下的长腿在地上拖着,就这么被拖进御书房里。
如今是人间九月,宫道间飘散着浓烈的桂花香。孟是妆第一回越过太极殿,看见想象中本该气势磅礴的宫城内,雕梁画栋也无、仙鹤神鹿也无,只有一堆弃之不管的废墟残骸,林林总总占满了整个宫城。而御书房和陛下就寝的地方委委屈屈地缩在太极殿后,甚至没有梁王府一半大。
无怪梁王府旧部刚回京,会对陛下慷慨的赏赐那么如临大敌。
真奇怪,皇帝放着仙宫不住,却要住废墟里吗?
孟是妆压下疑惑,跟着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更加浓重的药味覆盖了窗外的桂花香,药味浓到几乎化成实质的苦。孟是妆嗅着舌尖都已经发苦,他站在御书房内,身侧的方常均被随意扔到地上,这会儿正费力想站起来。
薛皇坐在上首,不着朝服也不戴冕旒,孟是妆总算能看清他的容颜。他容颜憔悴,眼睑总不自觉向下垂,唇色全无,只有内侧弥漫着一线红,似将咯未咯的血含在口中。看起来就真像是个病弱温柔的富贵公子。
卞子薛将朱笔搁到一旁,发怒也好、敲打也好的话,在抬头看了一眼孟是妆和方常均后,全都堵回了嗓子眼里——方常均扭在地上,站起都难;孟是妆站得人模人样,发髻却歪得不成样子,头上还顶了些乱七八糟看不出形状的东西。
他捂着胸口咳了一声,“江忠颐,带郡主和世子下去梳洗一番。”
守在一侧的江忠颐应是,随后朝往陛下身边去的白衣公子使了个眼色。
孟是妆捕捉到这番互动,但紧接着就被江忠颐指派的小太监领去了偏殿。踏出御书房时,他听见有道始终不急不缓的声音响起:“陛下将臣支使出去,就是为了把药赖掉吗?三岁小儿都知道要爱惜身体,陛下却这样作践自己……”
这声音的主人说话时很从容,话里行间却蕴着质问。
孟是妆没有回头,到了偏殿,佯作好奇:“那位穿白衣的大人是谁?”
薛皇的后宫明显人手不足,宫婢没见一个,小太监们手都巧得很。只见领他进来的这个小太监手指纷飞,几下将他繁琐的头饰一一拆下,又取了一把梳子从头到尾把他的“稻草”理顺,芍药花瓣垂落满地,嘴上恭敬地回道:“回郡主,那是濮阳大人,是陛下御前的讲经博士。”
哦。
孟是妆立马把人和事对上了号。
宋静妍太忙,京中的人和事大多是柳先生早课的时候当闲话说给他听的。
柳先生是先帝时期的探花郎,按理说这种出身,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去梁王府做书房先生。可惜,先帝在世偏爱女子,偏爱到大刀阔斧、不管不顾开设了女官制度,又在多方阻力下强行开了女子科考的先河,其中一团乱麻的过程不说,还专留了一榜头两名给女子。
但柳先生自诩不是信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人,于是在翰林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直到薛皇上位。
和先帝一样,薛皇陛下又大刀阔斧、不管不顾地废除了女官制度。
要说先帝刚开设女官时的确左支右绌,但他老人家从不听劝,把自己削成光杆司令也要一意孤行,总算女官制度已推上正轨,当今陛下却二话不说给废了。
这父子俩不是闹着玩儿吗!
这还都让柳先生对朝廷抱有一线希望。
——直到境西王谋反,当今陛下用左澹十八洲换了一个濮阳词回来。濮阳氏本算京中大族,境西王谋逆时几乎全军覆没在反贼刀下,只剩了一个刚入朝不久的小公子。
柳先生和孟是妆念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简直化身成“痛心疾首”四个字。
卞家这两代皇帝都是多情种,不管爱男人还女人,总而言之,都十分轰轰烈烈,大有“以天下为聘”的意思。
孟是妆初听这件旧事时还有些啼笑皆非。
六郎和他一齐在书房中听课,私下里和他说,但凡能扭转大事的情情爱爱,都是些真相不便说出口的托词。
孟是妆很诧异他一个几岁小孩能说出这么深沉的话,六郎当即抹着鼻子:“我娘说的。”
“父亲做了个冰院子,和所有人都说是因为娘亲喜欢,所以他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可是后院里的每个姨娘都去里面住过。”
这还是个高门大宅里长出来的少爷。
孟是妆叹了口气要安慰他,就听他继续道:“我娘亲也是,说要追求爱情才和父亲和离,其实是父亲不懂树大招风,她觉得父亲如小儿怀金,迟早被人盯上,为了保命只好找借口逃。”
所以把他丢给阿嬷来养。
六郎未开始流亡的环境想必总需要动脑子,柳先生说个阴谋诡计的头或尾,这小孩顷刻便能反应过来,总之很不像个小孩儿。
孟是妆本来很信柳先生说的情爱托词——他经历过最大的事就是罗舜对他的设计,罗舜的私心大概全出自他奉为所有的喜怒哀乐,否则他已是掌门,又不往别的山头扩张,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猫捉老鼠,皆是心里那口气没出完。
京城是数不尽的素剑山,天下更是数不尽的京城。
看来拿他从前那套论如今的眼前事,确实太肤浅了。
这是孟是妆头次有羞愧的感觉。
他心中思绪复杂,一抬头,小太监已经为他重新改头换面。
孟是妆道谢,站起来时想捻起裙子,犹豫半天觉得自己东施效颦,大概也只有做作的效果,只好作罢,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再回到御书房时,四面的窗开得更大了,想必陛下已吃了药。
方常均还没回来,估计还和自己的哈喇子作斗争。
也是从刚才卞子薛那一句“世子”,孟是妆才回过味来,自己把什么很了不起的人物给打了。
他知道这就算是给梁王府惹麻烦了,但要请罪,他并非不能开口,只是实在不会开口,未免多说多错,就低着头等天子发落。
天子却没按常理出牌,如那日在太极殿一样,招手让他上前去:“元夕,来。”
孟是妆听到这个不熟悉的乳名,反应片刻,直挺挺往前走。
卞子薛的视线落到他的手上:“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孟是妆实话实说:“废了。”
卞子薛被他言简意赅的话噎了一下,“怎么受的伤?王府中的大夫没及时为你诊治吗?”
孟是妆早背好了宋静妍为他编的事:“去岁时蛮夷来袭,阵仗很小,我见他们呈颓败之势,不顾飞云将军劝阻只身去追,不料他们早有埋伏。我与其他人走散,手上受了伤,蛮族的刀兵上都带了狼毒,一来一去就耽误了。”
卞子薛边点头边叫江忠颐请一个太医来。
他点头只点了一半,不由自主想到报皇叔薨逝的那份奏章。
卞子薛对于老梁王的感情始终很复杂。
一方面,先帝虽然对他很好,但却不是个合格的天子——父皇醉酒后沉痛的过往卞子薛听过无数次,他只是武帝最不成器的孩子,最大的愿望是成年后封王开府,带走在宫中饱受折磨的母妃们,却被莫名其妙推上了高台。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皇帝,凭着自己的心意为所欲为地摧残着祖宗基业,等他终于回过神要做个好皇帝时,烂摊子已经大到他无法收拾了,于是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太子。
卞子薛从出生起,既承受着先帝的厚望与厚爱,同时,先帝性格也温柔多情,舍不得真叫他受折磨,所以,他自幼在这两种拉扯间来回倒腾,但不管怎么样,都没对他有半分进益。
唯有老梁王。
他的文史策论是老梁王教的,骑射是老梁王教的,就连实行“小树不修不直”这样超越君臣本分的事,也是老梁王在做。幼时,他总把皇叔当做另一个父亲。
可也是他最值得依靠的皇叔,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弃他不顾,无论他怎么请求、以什么请求都不为所动。他几乎回忆不出这最艰难的十多年,中枢瘫痪,他身边只有江忠颐和阿词,一些有心无力的老臣还有不得不派出去镇守西境的席中庭。
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朝臣们带着家眷入四十九仙宫,京中所有精锐不过百余人,昼夜不敢睁眼地守着,只怕连京城都守不住。
而上扬讨要物资的折子还如催命般送来。
卞子薛自己都说不清楚对老梁王究竟是什么感情。但——
他轻轻叹息一声,手有气无力地在孟是妆头顶掠过:“别担心,朕会召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
说着,他微微低头端详了片刻孟是妆的脸,“你和皇叔不太像,朕,也忘了你母亲究竟是什么样了。但这都无关紧要,你没有堕你父亲的威名,朕也不会叫你在京中白白消磨光阴。”
薛皇话语低沉,依旧温柔。
孟是妆却无端听出一身冷汗,甚至连他为了安抚伸来的那只手,都觉得无比冰冷。
这一刻,他不知是宋静妍还是六郎附体,警觉到有些恐惧。
宋静妍说过,老梁王是死于狼毒。她编了这么一个手伤于狼毒的莫须有,也多有试探在其中。
孟是妆捕捉到眼前这位陛下的缅怀之情,哪怕转瞬即逝,但不管多长多短,这份情谊没有沉溺在关键之处。听闻皇叔唯一的孩子也伤残于狼毒,他没有愧疚,没有愤怒,只有作为一个帝王应给臣下的安抚。而他眼中的缅怀,好像也只是一道固有的步骤,结束以后,连分给旁的情绪的一丝力气也无。
看过去,真是一具苍□□致又尊贵的木偶。
况且,他话里话外,既没对孟是妆硬朗到看不出半分女相的容颜抱有疑惑,更没觉得对他寄予要他继承老梁王衣钵的愿望有多荒唐。
孟是妆强迫自己维持面上的表情,一刻也不敢想,面前的帝王曾一力废除女官制度。
倘若他不是因为对女子的偏见或者觉得女官无用而下的这道法令,那他为什么能这么自然地说出这番话?还是他根本就知道梁王郡主是男儿身?
没有解决之道的思绪只会让人越来越害怕。
孟是妆在心中默念剑诀,摒弃所有杂念。
这时,太医被江忠颐请进来。
这太医苍颜白发,为孟是妆把了脉后又细细问了受伤的情况,然后叫孟是妆动一动手给他看。
可能还在计较男女大防,并没撸起孟是妆的袖子。孟是妆这一瞬间福至心灵,借着衣衫的遮挡,小臂和肩膀用力,让手指抽出几个大幅度的动作。
老太医果真被他的小伎俩骗到了,揪着胡子沉吟片刻:“并非全无治好的希望。”
这话一落,薛皇几乎公事公办接道:“既如此,用尽一切办法,不管什么药材,都要治好郡主的手。”
老太医忙诚惶诚恐地应是。他是刚从偏殿里过来的,前后脚的,方常均就裹着满脸的纱布来了。
看见方常均,陛下才想起此次召他们进宫的目的,叫来了解过前因后果的京兆尹,随后不痛不痒地训斥了几句,让老太医跟着孟是妆回梁王府,独留下方常均训斥。
孟是妆跟着江忠颐,亦步亦趋地往宫外走,途径成片金碧辉煌的废墟,也没有探究的意思。
宫外,不动如山的宋静妍带着急得团团转的梁王府一行人翘首以盼,见孟是妆全须全尾地走出来,还附赠了一个太医,总算松下半口气。
回到梁王府中,孟是妆与宋静妍对视,在她开口以前,便道:“有劳太医在府中住下,我今日太累,明日再行医治。有个贴身侍从方才受了伤,辛苦太医给看一看。”然后,他当着太医的面一点儿破绽不露,看着宋静妍,“静妍随我来,陛下皇恩浩荡,你替我写一封谢恩的折子递到宫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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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梁王郡主(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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