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梁王府众人齐刷刷侧眼看着孟是妆。
孟是妆在梁王府锦衣玉食养了几个月,从前那副饿死鬼的模样倒是不见半点影子,但他的肤色仍然是一种透着苍白的蜡黄,眉目阴郁垂沉,穿着格格不入的闺阁衣裳,活脱脱一个让人看了一眼不想看第二眼的假小子打扮——
可不知为何,连喜好美丽事物的柳先生都没能挪开眼睛。
孟是妆枯草般的头发下,还是能看出直得有些病态的脖颈,他像一株正在逐渐恢复生机的幼竹,不漂亮,但周身已带上叫人不敢忽视的气韵。
老太医不明就里,孟是妆的话轻描淡写,他也不觉得梁王府会有别的人做主,于是背着药箱就被琴鹤带下去了。
宋静妍一言不发,跟着孟是妆进了书房。
书房的窗四面大开,门也敞得十分宽心。柳先生负手在书房前不远不近的地方踱了几步,然后一撇头去了院中凿的荷花池旁。这个时节荷花已凋零,荷叶都露出枯萎之意。这时宫中在陛下下旨召他们回京时布置的,只是他们入府后,再没顾得上打理。
邵蒸也站在池旁,顺手摘了片半黄不绿的荷叶。
柳先生百无聊赖,仔细盯了片刻,发现向来只对刀剑铁器有兴趣的飞云将军居然还挺心灵手巧的,捻片荷叶也能有模有样折只小狗出来。
邵蒸百忙之中抬眼,问柳先生:“先生不进去听一听?”
柳梦蝶回敬一句:“将军不进去听一听?”
二人面面相觑、彼此沉默。
许久,柳先生意有所指地感叹了一句:“什么时节生什么花,咱们梁王府只栽得出娇花,却养不了松竹,并非没有道理。”
邵蒸手里黄绿相间的小狗大功告成,轻轻往池塘里一放,“小狗”缓慢地舒展身体,最后回归成满身褶皱的荷叶,静悄悄沉入水底。他没有说话,也不再罚站,转身往习武场的方向去了。
书房内,孟是妆没有客套,他近乎逼视般看着宋静妍:“陛下知道你们的郡主是男儿身,对不对!”
宋静妍只是沉默地打量着他。
孟是妆生死线上走一遭,快要被宋静妍这种态度急疯了。
他拉下脸,用同样混账的态度回应:“诸位叫我继续赚这种不清不楚的买命财,恕难从命了!”然后甩袖就要走。
宋静妍这才去拦他。
她示意孟是妆在窗边的小几旁坐下,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横波轻手轻脚地拎着热茶和小炉放下,又踌躇着看了宋静妍一眼,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孟是妆回首过去,离开的横波和柳先生在池塘边徘徊的背影连成一条线。书房中只有沸腾的“咕噜”声,整个梁王府都好像只有书房有人气,孟是妆面前是盘胜负已定的棋局,黑子猖獗地占满了棋盘,白子却连困兽之斗都不做便缴械投降。
他在这片界限分明的战场上懒洋洋地开口:“原来如此,梁王府果然是属缩头乌龟的。”
宋静妍却起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孟……阿是,你姓孟,你说你没见过你的父母,也许他们不是道海城里名不见经传的山野村夫呢?你有没有想过找自己的亲人?”
孟是妆面子上端着“你们不急我也不急”,实则快被这些学阳春白雪的高雅人说话三纸无驴的做派,噎得要翻白眼了,他表情和心情木然到一致,确信数月前的自己果真当得起“年少轻狂”,梁王府这艘贼船不是那么好下的,于是不耐烦道:“没有。”
宋静妍刨根究底:“为什么?”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火烧到梁王府的光屁股蛋了,宋静妍还在问他这个冒牌货的身世!
孟是妆:“养我的人说了,他们没什么好提、也没什么好找的。我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照样能活这么大,活得逍遥自在。倒是诸位,好像一个两个连祖坟都有的大家出身,怎么还稀里糊涂不知道前路朝哪儿走?”
他毕竟不好打机锋,一着急起来就容易着相。
宋静妍推了一杯茶,不咸不淡:“你逍遥自在,也就是前路未定,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她看着孟是妆那张脸,突然觉得很熟悉。让她想起数十年前,还在朝中行走的时候,有位天子近臣,几乎和孟是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先前孟是妆总僵着脖子却压着脑袋,如今把头抬起来,微微露出那么点意气风发的意味,一刹那便让她想起来那个人。
“柳先生和你说灵帝时期的事,应该讲得并不仔细。先帝在时,京畿防卫官就姓孟,他是灵帝太子时期的伴读,算是先帝的心腹之一……”
孟是妆被澄黄的茶苦了个仰倒,接道:“也是这位心腹,险些削下先帝的龙头。”
素剑山上那些传遍几个山头的英勇开山事迹在他心里转了一大圈,孟是妆立刻刹住脚,绝不肯多想一步,随后半真半假对着宋静妍道:“我倘若真和这乱臣贼子有什么血亲缘分,和你们欺君罔上的梁王府也算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不过,我要是真有他的血性,当初就应该掉头杀进明浑州,杀回西流海上,而不是为了救两个陌生人让自己险些归西,最后还把脑袋垂在脚尖上来京城跳舞。”
他书读多了,不见学问有什么长进,倒是逐渐有了点刻薄的功力。
宋静妍没放在心上,总算切入正题:“殿下出生的时候,恰逢京城派去上扬悼念老王爷的钦差到,自王爷决意离京那日,便与京中天子百官的梁子结下。钦差想趁王府群龙无首时收用王爷手下的精锐,于是哄骗王妃,陛下降罪王府的旨意已到,满门上下无一幸免,倘若是个男孩,必定要当场处死。王妃没有办法,只能谎称诞下女婴。”
孟是妆没被她的话绕进去:“钦差呢?是现在京城里的谁?”
宋静妍顿了顿:“这位钦差大人在盛元初年获罪,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孟是妆紧紧地盯着她:“所以你们一直在骗我,陛下没有那么穷凶极恶,他也没有至梁王府于死地的想法,你们自己吓破了胆,把事情越办越乱,现在找我这个西贝货来瞒天过海,一句话里却半个实话都没有。缩头乌龟是你们,满肚子花花肠子也不少!”
“你是王府的主事,可你现在根本没办法进宫。宋姐姐——”孟是妆几乎咬牙切齿,“若再不说实话,就别怪我不肯接着装,反正我挂念的那个老头不知是死是活,我烂命一条,早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没什么好怕的。”
“但你手底下那些龟儿子就不一定了。”
“你要我帮你们,前言后语俱不肯开口,恕我无能为力!”
宋静妍看着他,面色总算带着点儿诚恳:“阿是,其中种种纠葛,恐怕我说了你也不能理解。”
孟是妆面无表情:“我不需要理解,你说是不说?”
他撂挑子在即,宋静妍只好全盘拖出。
孟是妆一脸麻木地开始听,一脸麻木地听完——陛下和老梁王既没杀父之仇、也没夺妻只恨,所有的一切全源自猜忌。
梁王妃谎报遗腹子的性别,那时,宋静妍正领兵在外,与飞云将军接到王府送的信时急匆匆往回赶,也只救下来险些丧命的卞红秋。钦差见梁王府旧部气势汹汹,知道自己多余办的这事要遭,为了项上人头,马不停蹄回京,添油加醋,说成了梁王府上下猜疑,谎报“郡主”。
而陛下不知作何考量,居然一错再错了这么多年。
时过境迁,拖到现在,小事也拖成大事了。
孟是妆那颗总也不用的脑子灵光一现:“陛下不是真心想要废除女官制度的,是不是?”
宋静妍十分惊讶于他在某些大事上的敏锐,点头:“陛下与先帝是真父子,自小长在先帝身边,即便对先帝的政见再有不同的意见,也不至如此。”
孟是妆又抿了一口苦茶:“只可惜,国都要亡了,他也只能做一个混账儿子了。”
宋静妍没纠正他出格的话。
孟是妆能窥探梁王府的私事已很不容易,又在御前周旋,这会儿脑子又转不动了,直言直语道:“你既然敢带他们回京,敢用我偷梁换柱,应该想好怎么做了吧?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宋静妍:“眼下国中大势已趋陛下,只是一二眼盲之人看不清。现在最让陛下着急、能让梁王府有一线生机的,就是境西王了。”
孟是妆想了想,忘记从哪个犄角旮旯听来的,“不是说他退得越来越远了吗?”
宋静妍先是点头,又问:“你今日入宫,可有见过陛下身边的濮阳大人?”
孟是妆:“是他带我们入宫的,柳先生说,他是陛下豢养在宫中的男宠。”
宋静妍:“那柳先生一定和你说过,陛下当初用左澹十八洲换的他,对不对?”
日光浅浅洒在孟是妆眼前,他看着宋静妍的脸色,突然意识到宋静妍即将要脱口而出一件大事。果不其然,他听见宋静妍道:“那他应该不敢和你说,陛下当初也许是用传国玉玺换的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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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梁王郡主(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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