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居说不停下,那就是除非到了他定好要到的地方,否则深更半夜或者疾风骤雨,他永远脊背直挺、坚定又无言地骑在马上赶车。
这天夜中,他们行经猛虎岭,林中枝繁叶茂的树层层重叠,将急促落下的雨势缓冲不少,
卞红秋蓑衣斗笠全副武装着,在一处树木相对稀疏的地方微微抬起斗笠檐,自入兰陵城后,一连下了许多天的雨,他很久没看见月亮了。林中漆黑,一点儿光都没有,他摸了摸有些刺痛的脸颊——在西流海上发的肿始终没消下去,到现在半张脸还爬满了细小赤红的瘢痕。
没人再惯着他。
老居是个很好的人。一路赶来其实并不太平,席中庭镇压过的各州只稳住了大局,朝廷派下的钦差与“地头蛇”们摩擦不断,十几年的旧账翻不完,更遑论这些人对权势源源不断的野心,兵祸不再,匪祸却更盛行。
他们三人乱花丛中过,靠着老居勉强没惹一身腥,还颇有余力地给不少流亡的人搭了把手。
卞红秋长到十三岁,身边从没出现过老居这样的人,在外靠着两柄刀,仿佛遇上什么难关都能所向披靡地通过;他也不恃刀行凶,老弱妇孺,从不嫌麻烦。很像宋静妍送他的那支木兰剑,剑在鞘中时显得古朴不起眼,出鞘时锋芒毕露。
若一定要说点什么不好,那估计是对年岁很有执念。
尤其是卞红秋这样大的少年人。
老居面对卞红秋时,什么“猛虎嗅蔷薇”的温柔情肠全都不见。他说了不会帮卞红秋就是不会,刚离开道海城的那几日,卞红秋扛着饿无所作为,他不劝不逼。后来实在扛不住了,哪怕卞红秋舍下面子跟着阿嬷去沿街乞讨,他眉头也不会抬一下。
他们遇上的第一批土匪就在道海城外十日脚程左右,阿嬷仗着年龄和满脸劳碌样,被老居妥善安置在后方。卞红秋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哪怕他双腿颤得走也走不动,老居拎也把他拎到了阵前。
那时,卞红秋如同抱着枷锁般抱着老居大方分给他的一柄刀,呆呆傻傻站在匪徒面前,夺命的利器已经飙到了他的眉心,他却躲也不会躲,叫也叫不出声,直到老居分神劈一刀来剁掉匪徒的兵器,呵斥声如惊雷:“你这样大了,连刀都不会用吗!”
老居一个人放倒了一片,好像没遇上麻烦一样,一刻不停地去赶车。
卞红秋先是呆,然后缩在板车上啜泣,“他们说过,女儿家武艺不精也没事,有旁的事可以做。”
老居连头也不回:“那你是会读书还是会绣花?连这阿嬷都知道给别人哄孩子换钱,你除了躲在她后头做半个乞丐,你还能干什么?”
卞红秋不知道。
他从前在梁王府什么也不用干,好像就很有用一样。
他的软弱和哭泣没有用,第二回遇见拦路抢劫的,老居照样把他拎在手边。他用不了老居的刀,但好歹会躲了——在行路江上即将靠岸的想法再没出现过,他连乞丐都做过了,倘若这时候在危险中逃避选择,等着被一刀扎穿脖子,的确太亏了。
或许就连一手将他带大的宋静妍也没想到,能支撑卞红秋熬过最难一关、长出骨头的,居然是他那点儿已经被自己牺牲的为数不多的自尊。
阿嬷同样穿着蓑衣斗笠,靠在卞红秋背后已经睡着了。
这时,在连绵不绝的雨打林叶声中,卞红秋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他伸出一只手扶住阿嬷不叫她倒下去,侧过半边身体转向老居,“居叔……”
老居率先冲他一竖指,眉头不经意间不自在地皱了皱。这称呼是因为卞红秋不肯无礼地称他姓名,自己做主喊的。就连孟是妆这小没良心的也都只“老头”地叫他。
马儿被止住脚步,不安地撅了撅蹄子,在林间踩出一串泥印。
此处恰好在山壁下,老居把阿嬷叫醒,牵着马叫她矮身在山壁下一处浅沟躲着,又把板车推进树丛中。卞红秋此时已不用他叫,伸手摸了摸蓑衣中贴身放的小弓,跟在他身后放轻脚步,朝着有动静的方向去。
猛虎岭在兰陵城外。
兰陵城中不太平,他们拿着别人的路引和户籍文书,哪怕天衣无缝,都被拦了两天。城外更是黑白地界,“地头蛇”不敢在城里作的乱全放到外头。卞红秋与老居朝前走了百步有余,林间出现了一大片火光。
深更半夜,还是大雨天,除非杀人越货,否则哪来这么大动静?
卞红秋猫在树丛下,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随意扛着几块木板挡在火把上,弯着腰边说边笑,他仔细听着,听出来他们正在验货。银锭珠宝在手指间徜徉的声音悦耳动听,土匪们张狂的声音越发响亮,约摸一刻钟后,为首穿黑衣的指挥手下将箱子往山上扛。
他正想悄悄转身,却发现还没完,余下的人两两一组,费力挑起一根木杆,杆上串着二到三人不定。他听见土匪的声音穿过雨幕模糊地敲在耳畔:“都带去山上做‘存货’。”
“存货”是什么?
卞红秋想了一圈,只觉得是要胁迫这些人做山寨的备用军不成?
那人就应该都活着。
紧接着有另一个人开口:“存什么货?新来的知州开了城门,往来通商,谁还缺饭吃?”
“我知道,留着做打靶的存货!”
“存货留太多不好,大人同新知州打擂台,指不定哪天输了,咱们可保不住多久,留这么多人当豁口吗?”
卞红秋越听越糊涂,遇事不决他还是先看向身旁的人。
却见老居面色前所未有地难看,他攥紧刀,谨慎地把这伙匪徒数了一遍,二十余人,并不在话下,于是踩着雨珠就上去拦路。
卞红秋一惊,没想到老居还有这么冲动的时候。
他四下一看,没有急着上去添乱,掏出贴身的小弓——这把小弓是他自己做的。如老居说的,他不止武艺不精,其实绣花和读书也没什么可取之处,要真论起来,他觉得自己唯一偷偷钻研过的雕刻还算可以拿出手。
从前在梁王府中他都是用石头,玉太贵,王府也没别的人好这一口,他并不好意思开口叫宋静妍收容他这个爱好,于是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刻出成品,又接着用这些成品练力气,最后留下满屋石屑。
连宋静妍也不知道他屋子里那些废料怎么来的。
也许能想到卞红秋在做什么,但不见作品就以为他也学不好这项技艺,更不会主动说出来打击他。
石头都能雕成,木头当然也不在话下。
在兰陵城滞留的两日,卞红秋用木雕换了好些银钱,还帮人写信,这只要识字就行,不要他博古通今、融会贯通。他拿出做乞丐的脸皮和书生抢客人,对方报什么价他都低两文钱,最后气得那书生冲他破口大骂。
卞红秋总算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找到了点儿乐子。
写信的钱更多,他得以换了最次的弓弦材料。
不过这把小弓第一次用的时候只射破了强盗的□□,他手指是有力气,臂力却不够,他想起从小和自己一起练骑射的横波,头次明白百步穿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但他现在的力气,做些小动作还是绰绰有余。
卞红秋找准角度,射掉了这伙人照山路的火把。为了空出人手扛人扛货,他们方才就把火把熄了只留收尾照应。
夜路走多了遇见鬼,又是很不好行动的大雨天,这伙人一下慌了,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黑白无常的锁魂钩,胆子小的吱哇乱叫起来,生生把不慌的也叫慌了,然后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没头苍蝇般想朝自己的老巢跑。
趁此机会,老居握刀上去,如入无人之境,切瓜砍菜收割了几条性命,连给这些人发出惨叫的声音都没有。
确定没有动静,卞红秋忙上前要帮忙。
他捏着箭的尖端想把绳子磨开,被老居一刀斩断,正想察看这些被劫下的人状况如何,这些方才死气沉沉、捆成“货物”的人却一跃而起,卞红秋身体一个后倾,险些栽倒到山坡下。老居出手一刀架住了此人顺手抽来反击的的木棍。
卞红秋手忙脚乱掏出小弓,一边想:他们中计了?这是山匪的计策?
同时,一个明显是年轻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我呸,烂透的兰陵城,这都几波黑吃黑了……”
她说到一半,也回过神来。
无他,这黑吃黑的规模太小了,其中一个是还没六尺高的小孩。
卞红秋再不顾形象,跌坐下揉了揉自己发疼的脚腕,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掩在手心里。
火光下,少女英气又明媚的脸被照亮,她被火光一照,看见老居那张正气凛然的脸,下意识收了收手里的棍子,又想转脸打量卞红秋,视线落下来的一瞬间,当即如临大敌地退了好几步,与卞红秋以一种异曲同工的方式崴了脚。
卞红秋没错过她眼神中“哪来的丑八怪”的无声表达。
凶险雨夜,这关头他居然郁闷上了。一段时日没照镜子,他这脸究竟坏成了什么样能直接吓伤一位女侠?
“女侠”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脚腕,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不必慌张,她条理分明:“多谢两位英雄拳拳搭救的真心,只是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混上山,两位不必再管,猛虎岭上恶虎吃人,快快离去吧。”
(托腮)明天一定早点![垂耳兔头]晚安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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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江湖女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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