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注场外毫不吝啬的火光并没影响卞红秋的视线,他大半身体都感受不到火光的照耀,唯有清明透亮的月色泼洒下,帮助他看清了十数步外锐利的箭尖。他前所未有的冷静,慢条斯理地回忆起邵蒸给他上过的课。
周遭的鬣狗不多不少,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任意一条狗,凭着他如今的功夫是绝对解决不了的。可冤死的亡魂在脚下,哪怕素不相识,他也不愿用逃避来面对。一条懦弱的性命去祭奠,实在毫无意义。
鬣狗们出箭的速度比他思虑得快,卞红秋只能不甚优雅地左躲右闪,期间小腿中了两箭、左肩同一个伤处又埋了一箭、腰腹也中了一箭。他喘着气,耳边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震如雷响,汗如雨下之际,一点儿痛和累都没有绊住他的脚步。
邵蒸更多的话他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有一年冬猎,那时他还没展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梁王府旧部尚不知自己效忠的下一任主人是个久久不断奶的小孩,都十分期盼他开第一血。他因自己不佳的骑射感到深深恐惧,关外的风又大,两者相催,活活把他催病了。
他又不愿缺席,宋静妍只好让人在围场画圈——这是他闹出的第一个笑料,堂堂梁王郡主,玩儿似得对着巴掌大的地放箭,猎物还是早生擒驱赶来的。
邵蒸那时还站在他身旁。
卞红秋一直不敢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邵蒸一定非常失望。邵蒸那时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猎物肯定会死。”这句半是笃定半是讽刺的话他始终记忆犹新,此刻居然牢牢地占据在他的脑海里。
猎物一定会死。
卞红秋抖着手拔出了小腿上的两根箭,失血的无力尚未降临,他撑着膝抬头,有力又有神的目光在下注场气势汹汹地走了一圈。
这个猎场和当初宋静妍为他画的圈差不多大。
他望着场外兴奋到血脉偾张的鬣狗,面孔扭曲到丑陋,一个个胜券在握,欢呼着张开血盆大口。这一刻,他几乎看到数年前的自己站在场外,一视同仁的月光凝成一条清晰的线,他看见另一个“卞红秋”眼里的慌张和害怕,连无措和难堪都淋漓尽致地展现。
但“卞红秋”和这些鬣狗没什么不同。
“他”把猎物困在猎场之中,居高临下地取其性命。
卞红秋再次肯定了邵蒸的话,猎物一定会死。
于是他将拔出来的箭收拢的手心,折断成称手的长度,捏成一把拙劣的防守武器。随后,他甩了甩腿,“血流如注”的感觉从身体各处传来,他将这种感觉抛弃,无视了那些专放来想见他丑态的箭羽,几步之间跃出了下注场。
鬣狗们先是一呆,紧接着被他的行为彻底激怒。
与他直面的鬣狗撕扯出一个血腥的笑,也不讲究公平对决,一个大跨步伸腿到了下注场的围栏边,手边挥舞起沾满血的弓,弓上弓弦颜色斑驳,早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这只鬣狗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戏码,却不想被老鼠挑衅到脸上,便干脆想一弓绞死这只胆敢乱跳的小耗子。
这时,卞红秋“女儿家”独特的柔韧性展露无遗,他被一头网在弓中,却以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再复刻的速度下腰钻了出去,然后他一手缠上这只鬣狗粗如树干的臂膀,一跃而上,轻敌的鬣狗怒吼一声,食指拇指相合扣出的一个圈便捏住了卞红秋的肩膀。
卞红秋终于感觉到疼,他以为自己的肩膀被捏碎了。
左手摇摇欲坠,攀不住人,但他要的时机恰好就是这一下——数支箭头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力气扎进了这只鬣狗的太阳穴。
火光下,红白相间液体喷涌而出。
下一刻,卞红秋被狠狠甩在了地上,听见自己的左肩“咔嚓”一声响。他仰着头,眼眶里再次涌出泪。
下注场疯狂的欢呼在这一刹那骤停,整个猛虎岭好像突然沉睡,只有远方窸窸窣窣的小打小闹,掺和着懒散的蝉鸣。天上的云轻飘飘走开,月光大发慈悲地来,卞红秋两手青筋毕露,耳边嗡鸣着自己剧烈的喘息。
他盯着下注场内的“银河”看了一会儿,以为是一条欢快的小溪,他听见了溪水流淌的声音。
直到月光爬上他的小腿,被他源源不断的血液染红,他才意识到,那是流血的声音。
卞红秋明白过来,原来他浑浑噩噩度过的十三年,他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他再抬头,火把影影绰绰照下来的光乌压压地朝他逼近,鬣狗们目露凶光,像在看一个罪大恶极的囚徒。与他一栏之隔,刚死去的鬣狗睁大双眼,血浆脑浆从太阳穴处的几个细孔中不争不抢地慢慢流出来。
卞红秋擦了一把下颚几乎滴成水的汗,然后他轻轻咳了一声,冲这些鬣狗露出一个十分客气的笑。从他降生起便如影随形的“娇花”香气在今夜被血腥气驱逐,过往的影子黯淡到退场,倘若他能看见自己这会儿的表情,他一定知道,他此刻的神态气韵像极了宋静妍。
他的眉眼吃力地朝下弯,哑着嗓子对鬣狗们说:“不过如此。”
他凝视着鬣狗们赤红的眼,他想:这群畜生,他凭什么在此处跪着死?
流血的无力在这时姗姗来迟,一路蔓延到他跳动的心脏。他知道原来自己从未正视自己的软弱,从前好像只是把软弱当成一种逃避的借口,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
下注场骸骨累累的湿土黏在他的掌心,上扬的风沙不远万里地赶来吹醒他。卞红秋仍不肯闭上眼,他执意要盯着鬣狗们的眼睛,想在这些眼睛里看看此刻自己叫人发笑的下场,掌心的土或许也曾是惨死在蛮夷手里将士的归宿,可他们追随的的梁王府的主人只能跪在宵小之徒面前等死。
卞红秋不绝望也不悲哀。
他愤怒这样的自己。
手心里的断箭一根根散落在地,卞红秋过往所有的逃避都汇聚成此时的执拗,他视线的一动不动,只等着能够再拧死一条鬣狗的脖颈。
鬣狗面对这条细韧的柳丝,将同伴惨败的死相抛诸脑后,连兵器也不屑于用,大小近乎卞红秋半个脑袋的拳头干脆利落地砸下,卞红秋尝试去躲,还是被拳风扫肿了半张脸,他顺势倒下,被侧方的鬣狗一脚踹断了两根肋骨,一口血呛了出来。
他急促地喘气,唇间散出一片片血雾,还是自虐般逼着自己睁眼。
无法控制的泪和麻木的痛持续流下,他余光中突然出现一片亮到刺眼的火光,一只耳朵出了血,嘈杂的人声涌入,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象。眼前朦胧间,他仿佛看见宋静妍朝他伸手——像他们分离前,姐姐在船上那个姿势。
“姐姐……对不住……”
他对不起任何人。
卞红秋指尖朝上,将将无力垂下——
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的手指被人用力地攥紧,钝痛唤醒了他的神志。他的眼皮被强硬地掀开,老居从没在他面前出现的慌张涌进他眼底,他在老居的脸上看见了本不属于他的关心。
卞红秋被老居扶抱起,他想:老居在担心谁?阿是吗?
他瘫在老居的胸膛里,一眼望去,鬣狗竟全数倒下,脖颈上均有一条血红的刀痕。那不是老居自己的刀,用罢以后,随意插在地里。
卞红秋昏昏沉沉,但浑身上下的伤实在太疼,他的意志逐渐脱离软弱,被娇生惯养的身体却还没习惯这种粗暴的风霜磨砺,他真跟水做的一样,眼泪和鲜血源源不断从身体里渗出。老居抱着他,感觉人在怀里越来越轻,他步子越迈越快,双臂却很稳当。
猛虎岭上已乱做一团。
被解放了双手的庄霁从柴房里摸出一把锈柴刀,用蛮力剁开了脚上的镣铐,再一个个拆掉老居和镖师们身上的锁,手中的柴刀寿终正寝,她却顾不上再找称手的兵器,领着一半的人潜进山上的酒窖和粮堆中,一把火付之一炬。
其中一个镖师不知从哪儿扒拉来一对锣鼓,跃上山中较高的一处屋檐,一阵猛敲,浑厚的嗓音吼起来:“官兵来了!兰陵城的大人来剿匪了!”
猛虎岭上回荡着这如钟鸣般的声音。
所有睡下没睡下的全被惊起,庄霁将所有被困在柴房里的人解开枷锁,一一交代,用的全是一个说辞:“兰陵城的大人来救大家了!”
哪怕已心如死灰的都重燃希望,十分听话又小心地听着庄霁的指示。
山上的几个大头目全死在了下注场,死在老居的刀下。
小头目们没头苍蝇般乱撞,孙当家叫不住一个人,气急败坏地边穿衣边跑。自从大当家死后,他这个摆设一样的老大与兰陵城从前的知州互通有无,脚还站不稳,各头目谁都只想着分好处不干活。他心知这样下去,猛虎岭迟早有天要败落,但总觉得自己还来得及整治,甚至想继续借着这种颓败的作风使阴招。
没想到底盘却先被整塌了。
他望见冲天的火光,阴沟里的路数漫上心头,一个刹车便往山下跑。
留得性命这条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没成想,刚跑到半山腰就和同样气急败坏地兰陵城新知州打了个照面,新知州身边的人还拎着如死狗一般的前知州——自席中庭入城后短暂退居成副知州,和孙当家私通的那个。
兰陵新知州也十分纳闷。
他得了席中庭的提醒,早意识到州府中蛀虫未除尽,守株待兔几个月,总算抓住了旧知州这鳖孙的把柄,弄清猛虎岭如今是个纸糊的虚架子,心想时不待人,当即点了半城的官兵上山。结果刚到山脚下就听见大张旗鼓的“官兵来了”。
直将这个杀鸡不敢看的新知州气得提剑冲在前头。
他还不信了!哪个通风报信的这样大胆,他倒要看看今夜猛虎岭能跑走哪条畜生!
这厢,新知州雄赳赳上了山,一看,登时傻眼了。被俘虏的老百姓们彼此搀扶,软着腿茫然站在下山的出口处,庄霁和镖师们灰头土脸地断后。老居不清楚来的是什么人,猜测大概率是猛虎岭上狡兔三窟的土匪,空出一只手提刀,单手横抱着半昏过去的卞红秋,一夫当关地列在最前头。
猛虎岭上火光冲天,熊熊燃在老居身后。
还有命不该绝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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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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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江湖女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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