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十六年,黄雀洲。
一场潮湿的雨悄然离去,大街小巷盈满了新鲜的春意,恰到好处的阳光照清了和水汽一并盘旋的尘灰。小贩推着冒着热气的笼屉走街串巷,与“仁济堂”内间飘出来的药材熬煮的白烟交织。
这小贩从腰间取下蒲扇,朝这股略带清苦之气的白烟扇去几阵风。此时街上行人不多,偶有几个满面愁苦的老妇老汉从仁济堂中走出。他伸着腰探头,见一青年掀帘提着药箱走出来,双眸一亮:“孟大夫,这么早便出来坐诊了吗?”
这青年身量颀长,跨过门槛时,还需稍稍弯腰。
他身穿一袭简单的青色长衫,腰似乎只有一指宽,但身材一眼看去,却不会叫人觉得他瘦弱。提着药箱的那只手青筋微突,看起来秀净又有力量;另一只手就差点意思了,五指间松松散散缠着绷带,一直到手腕,首尾散落下不长不短的多余部分,露出来的手腕比左手要细一圈。
他唇上面中皆没什么血色,五官深邃得十分吸引人,却全靠那双时刻亮如野火的眼睛,才显得人有精神。
见有人热情地打招呼,他只微微点了头,便于仁济堂前摆的桌案后落座,从药箱里取出问诊要用的东西。
这小贩毫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刻意放慢了推车的脚步,没多时,果然听到这位孟大夫冲里头喊了一声:“六郎,买几个馒头,顺道给里面还没用饭的伯娘们分一分。”
随后,一串轻快的脚步传来。
少年的声音比人先至:“来了,阿兄。”
一个约摸十五六的少年抓着荷包从里间钻了出来,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带着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活泼和开朗。他与这老板颇为相熟,买个馒头的工夫就和老板聊起来了,“……怎么便宜了十文钱?便是老主顾也不拘这样,我阿兄在后头看着呢,定要训我的。”
这少年说着,掏铜板的动作不停,却被老板伸手一拦。
老板无言拆开油包示意他看,少年微微惊诧:“怎么掺了杂粮做馒头?”
老板扯出一个苦笑。
“你啊,日日在仁济堂埋头读书,许久不出去了吧。外头贴了告示,要给商贩添税,还要改籍。”他压低了点儿声音,“我家中还两个等着娶亲的儿子,便是穷些,也不能改成贱籍。这几日卖完,我便歇摊了。”
六郎脸上摆出毫无破绽的忧虑:“可是歇了摊,老叔您还做什么?”
日头逐渐大了起来,老板摇蒲扇的动作大了些,白烟朝前飘去,氤氲了少年俊朗的面容,他道:“州府说了,叫没有营生的去种官田,一律都按长工的酬劳算,还减一半的税。”说着,他面上浮现出一种相当不确定的犹豫,“也不知是真是假。”
六郎没接这话说下去,反而一派“天真无邪”地提道:“这和我跟阿兄没回黄雀洲的时候,听的规矩不一样。如今朝廷的王爷不是还和咱们这的王爷在谈判?倘若十八洲能再归朝廷所治,您也不必担心了。”
他话没说完,便被老板猛扯了一下。
老板惊疑不定看向周遭,心道这真是个一心只顾读圣贤书、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书生,他比了个“杀头”的动作:“说的好听是谈判,左不过就是找由头打仗。”
“而且,”他扯出一个半是嘲讽的笑意,“十八洲都被这王爷占了快二十年了吧,朝廷要是能拿回去早拿回去了。”这些年是有些叫人心浮动的消息传来,说朝廷又挺起来了,百废正兴。但经营民生和收回失地不是能同时一蹴而就的事。
老板又猛扇几下,白烟从六郎脸庞两侧飘远。他看得一时愣住,情不自禁转头去看六郎的兄长,对方这会儿没遇上病人问诊,正盯着街对面的几枝鲜花发呆。
这兄弟俩真是一个赛过一个漂亮。
可惜。
他想着这兄弟俩的身世。
本是黄雀洲的人,随父亲去江南做旁的营生。五年前,因老父病重,不愿叫老父客死异乡,奔波千里回乡。想这兄弟二人从父亲手里继承了不少家产,一个没蓄起胡须的年轻大夫,若非冲着那张脸和挥金如土的慷慨——这孟大夫的诊费比寻常医馆低一半不止,还总搭上药材饭食,恐怕十天半个月也开不了张。
还有个预备投身科举的弟弟,日日坐吃山空。
虽然老板很得这俩兄弟照顾生意,却还是不免嘀咕,此二人恐脑子不好。
据说他们回乡时,大虞除左澹十八洲的其余州府已全收归中央,民生逐步恢复,科举也重新提上日程。他们偏偏在这时回了朝廷管不着的十八洲,还想在此地做状元梦?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脸上还是客气的笑,随意又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闲聊,然后推车离去,去别处做生意了。
六郎揣着馒头转身,要回后院继续熬药,中间同他这位脑子一样不好的兄长对视一眼,又自然挪开,各干各的活。直到午时将至,一上午没遇上一个病人来问诊的孟大夫收了摊,进了内室后放下药箱,正准备去后厨给自己和吃白饭的弟弟煮两碗面。
他刚撸起一边袖子,内室的一张木床旁,有个大娘抹着眼泪凑了上来,“孟大夫……”
孟大夫对着这一串“倾盆大雨”似的眼泪都不见动容。
但他已在城中美名远播——除了貌美如花,一并传的不是“冤大头”“败家子”,就是“古道热肠”“面冷心热”,反正落到实处上是一个意思。
所以哪怕是独角戏,这大娘都唱得十分起劲儿,话到最后,总算扭扭捏捏地提了一句:这几日在医馆中的开销能否赊账?
孟大夫一如既往冷淡又干脆地点头。
大娘立刻喜笑颜开,连夸“大善人”,又围着他连转几圈,追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自己很乐意做媒。
孟大夫不动如山,和刚才点头一样,冷冷淡淡地盯着对方:“不要,多谢。”
大娘被他这副“常年死爹”的模样噎住了。但也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被拒绝的。有钱又漂亮的黄花大闺男,底下是个有钱又漂亮的弟弟,城中不少有两个女儿的人家打着“吃绝户”的念头。不过从来起个头便不了了之了。
无他,孟大夫好像除了问诊看病开方以外,只会说“不要”“多谢”,然后一双极为凌厉有神的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和他说话的人;倘若越过他,讲起他这颇讨人喜欢的弟弟,他就是三个字“弟年幼”,接着照旧用眼神吓退所有人。
大娘讪讪一笑,反身坐下继续看护自家的老汉。
孟大夫就端着那副脸色进了后院。
后院中,他那“年幼”的弟已收拾妥了今日所有用过的药罐子,正屈腿躺在老柳树干上看书。见兄长进来,他面上反没有对着外人时浮夸又张扬的表情,从树上一勾腿便落了地,“阿兄,今日十五,我夜间出去一趟,除了殿下那边,阿嬷也想办法给我传讯了。”
仁济堂中的败家兄弟二人,正是伪造了身份潜入西境的孟是妆和六郎。
孟是妆疲于应付外人,所有总一副冷若冰霜的脸色,此刻松懈下来,倒有了些活人气,嘱咐六郎:“跑熟了的地方也要谨慎,今夜我在后门等你回来。”
六郎本名容枕,在外也不隐藏,逢人问起就用一套说辞“兄弟一个随爹姓一个随娘姓”,不过好在他们没大办丧事,屋子里的灵位也没第三个人看,否则定然要穿帮——两兄弟和一个爹三个姓。
他摸了摸怀里几年来月月不迟的信,问道:“阿兄,你想去传一趟信吗?你与殿下十年没见了吧?”他暗叹自己是个两面细作,对着哪一头都做不到周全,一头瞒着,一头还想方设法地给孟是妆漏点儿水。
不过孟是妆显然没领会到他多此一举的苦心。
孟是妆从井里捞起菜篮子,一边择菜,头也不抬道:“一直是你接的头,城中并未戒严,你能应付得来,多我一个反而碍事。”想了想,又说,“已经十年了么?”
他没一个字戳到六郎想引他提的,六郎只好更直接:“是啊,十年之久,你想见殿下吗?”
孟是妆简直要被他无厘头的话说得莫名其妙:“我见殿下干什么?”
他将菜叶子上的水珠一甩:“烧水去。”
六郎面如菜色地应是,走了几步,又被孟是妆叫住,他惊喜回头,却听孟是妆问:“你上回去的时候他们怎么说的?黄雀洲州府不会越过境西王发政令,这肯定是王府里的意思,如今连平头百姓都要骗去种地,想必过不了多久局势会更紧张。”
“他们有要让我们撤出来的意思吗?”
六郎摇头,“只让我们一切照旧。”
孟是妆又问:“银钱可会缺?”
六郎还是摇头,却技巧性地补充了一下:“宋姐姐说管够。”
然后,他眼前这根棒槌点头,一点儿忧愁都没有了,大手一挥:“快,烧了水煮点面。你早上在这院中玩儿快活了吧,一会儿午觉以后去把书给我读了。”
六郎只得沉下肩膀丧气地挪进厨房。
孟是妆不能体会他的心情,用过饭后照旧去那间供着灵位的屋子给老居上了几炷香。仁济堂前后院都静悄悄的,他对医馆里的生意很有点数,手上有些银钱和计较的人都不会来这儿就诊,毕竟他一伸手就能看出是个残废,能吓跑不少真心看病的人。
这个时节也不是风寒盛行的时候,真有要事,会直接穿过医馆内室到后院来叫人。
他此前在梁王府和周先生学了一些皮毛,后来与梁王府众人告别后,带着老居一路南下,中间拜过一个风烛残年的圣手为师——承诺为师父安置妥当身后事,恰好凑了这些够用的本事。直到淮河两岸对峙情势愈发紧张,老居养病要的药材中断,他才又带着老居辗转来了西境。
至于遇上六郎,再搅和进梁王府这艘大船上,属实是个意外。
孟是妆盯着老居灵位上,自己亲手刻的每一个字,看到“居切云”三个字时,一阵胸闷。
他扶着窗沿慢慢盘腿坐下,在这块自己常坐的地方后,摸出了一把崭新的短剑。
他觉得自己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
分明从前对着那把剑,有滔天的恨意。
想着,孟是妆突然有些想不起从前那把剑叫什么名字。
其实他南下姑苏以后,这种持械才安心的症状消失了一阵子,等到在黄雀洲落脚以后才故态复萌。他抱着这把专买来的新剑,却觉没从前的任何一把剑叫他安心。这把剑太干净了,没沾过血,好像就镇不住那些时刻缠绕他又说不清名堂的梦魇。
孟是妆冲着老居的灵位叹了口气。
这样的感觉很难说清,他像回到了西流海上漂泊的时候——这片一生只踏足一次就让他永远难忘的海域,四下是冰冷又白茫茫的雾,他被困在此中,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该去哪儿。比在素剑山上还让他不安心。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骤然听有人叩门三声,猛一回头,居然是六郎进来了。
六郎先是满眼担忧地看了看他,迈步进来为老居燃了三柱香,才开口说话:“阿兄,晚间我来叩门你没应声,饭我温在灶中了。太累的话不必等我,我会平安回来。”
孟是妆盘膝伸手推开上方的窗,竟然已经半夜了。
他站起来,觉得自己的精神不好,决定给自己开个方子。他没答应六郎不等待的话,挥手叫六郎早去早回。
六郎换了身从没在外人面前穿过,但样式普通的衣裳,推开后门出去了。后门一关,院中轻轻吹起了一阵风,风带起老柳树柔软的枝条,婀娜地晃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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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圈涟漪在池塘中晃开,这个时节荷花没开,池塘上的柳树却青得很喜人。
柳树下,如今开兰州的主事正披着外衣看月亮,他面上百无聊赖,实则心情焦急又期待。
宋静妍知道他这个日子不听到消息绝不会去睡,于是趁夜前来。
她站在柳树前,与人隔开一面生动鲜活的“翠玉帘”,月下朦胧,好像后头是仙子。
她声音不轻不重:“殿下,六郎来信了。”
(托腮)我想想,感觉要改一下
[奶茶][奶茶][奶茶]中午好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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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挑灯看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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