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静妍话落,柳树后的“仙子”立刻回头,连垂下的枝条来不及伸手去拂,微微朝后扭了扭头,先伸了一只白玉雕似的手来取信。这只手和十年前养尊处优、一折就断的手全然不同,手臂缠绕着颇有力量的青筋,手掌哪怕白如玉,也能清楚看见上面覆盖了厚厚的茧。
他拆信的动作倒不急,期待中也有早准备好的失落。
信纸一露,开篇就是“问殿下安”这种废话,卞红秋一目十行地扫下去,没看见那个他想看见的名字,胸腔中涌上巨大的失落——即便他早经历过无数次。
没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他深吸一口气,才静下心去看信。
这封信自然不是六郎写的。
六郎人在黄雀洲,与城中人接头倘若留下此类“证据”,被当场拿获会非常麻烦,所以从来传的都是口信。口信从黄雀洲来,中途要交付数十人之口,最后送进梁王府时,由专人誊写出来。
他们在左澹十八洲埋下无数暗桩,每日送来的信不计其数。一般都是宋静妍在处理,将所有信息拼凑在一起,每七日一次议事的时候统一讨论。特别要紧的会直接送到卞红秋的书房里。
而六郎的信是特例。
他的信出自黄雀洲,黄雀洲乃左澹十八洲与淮河以东的要塞之城,也是最富足繁华的城池,境西王逃来西境以后二十多年,都在此处落脚,还重新建了一座无比奢华的王府。所以,这个地方传来的信当然比其他地方更要紧。
但此处不止一个暗桩,倘若谁送了信都急呈主公,岂非要乱套了?
唯有六郎的这封。
十年前,卞红秋率梁王府一众来往西境,花了近两年的时候整合西境军,同时守在此处不准境西王多犯一步。在西境军中逐渐赢得信任后,他立刻出兵,朝廷辎重确实从来不拖累,所以他在半个月内就很轻易地拿回了开兰州。
入开兰州后,六郎的阿嬷李明河坚称,在境西王向西撤走的部队中看见了六郎的母亲。于是李明河与张琼钩带着六郎从王府离去,一边寻找六郎母亲的下落,一边探查十八洲内境况,算略尽一份绵力。
三年前,李明河与张琼钩混进了西境一守备的府邸中。
卞红便想六郎年幼,本也做不了多少事,孤身在外实在危险。恰好黄雀洲的另一处暗桩传了信,有件很重要的事他要亲自去确认,顺道将六郎接回府。彼时,他混进城的时间不对,和京中陛下埋的人大水冲了龙王庙,靠着几个藏在城中的自己人拼上命才出了城。
出城时,他还冒着险想等余下的暗桩将六郎送来。不料来接应的人传来了六郎的话,六郎说自己在城中见到了孟是妆,他一人有办法在城中讨生活,想继续为王府办事,若能找到孟是妆更好。便让卞红秋不必再牵挂他,他会每月准时按老方法与人接头碰面。
这信未到卞红秋耳中前,他这位身系无数人性命的殿下还权衡利弊,哪怕身上被刀枪钻了几个大洞,都有力气想城中剩下的人该怎么继续隐蔽、想着怎么让更多人安全地活下去。骤然听闻这个他已失去消息数年的故人之信,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像隐在心底暗处的热血一瞬间喷涌而出。
那一刻,他清楚又荒谬地察觉到,十年前,他自己在自己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悄无声息地生了根,又在卞红秋自己都不明白的时候,顺利地迸发着蓬勃的力量。
如今,种子在他的心肺间已长成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
卞红秋一直都正视着这棵树,但他也始终没有主动去想这棵树成长的缘由。
黄雀洲的信在手上,三言两语写清了城中新变的政令,还有李明河在守备府探查到更隐秘的事情,信末写着:“容枕与兄长在城中安好,亦问殿下安好。殿下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卞红秋只扫了一眼,这兄长是六郎哄骗来收容他的。最后的祈愿,每一封不论是谁送来的信都会写,城内城外毕竟相隔甚远,倘若开战所有信便无法来往,所以每个潜伏在城内的人每次送信都会这样说,以免在下次传信前开战,无法传来自己的衷心之语。
他的视线从信上挪开,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将信递还给宋静妍。
三年前他狼狈离开黄雀洲,后来许多次都想入城中一探真假,却次次都被更要紧的事情绊住脚步。刚开始,六郎还会在信中说一句尚未找到孟是妆,后来便再没提及了。
卞红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木兰剑——这把剑如今对他来说已经太短了,只能充作腰间的装饰,挂在身上鸡肋又笨重,但他还是日日佩在腰上。他想,三年又过去,即便六郎没看错,阿是也许早离开了黄雀洲?
但他转念一想,居叔的病所需的药材还在西境,阿是既然到了黄雀洲,再怎么走,约摸也还在左澹十八洲打转。兴许,真等他与朝廷收回左澹十八洲,他们就能再见了。
卞红秋长舒一口气,见宋静妍还在垂柳后等着,回想自己每月都闹这么一出毫无来由的混账事,累得所有人团团转,像鬼迷了心窍一样,不由发笑,轻声道:“夜很深了,静妍,劳你陪我,回去休息吧。”
宋静妍站在原地,如卞红秋所想,每个月都这么一遭,她看着卞红秋期待焦虑、失落后重燃期待。她想起三年前,卞红秋被浑身是伤地送回来,他因失血过多人已昏厥,但好像还强撑着一缕清明的神志,听见她的声音要费力把木兰剑往她手上递。
她不知卞红秋的伤势,见这一番动作吓得几乎要站不住。
后来才明白,卞红秋是想告诉她,他有了孟是妆的消息。
用柳梦蝶的话来说,殿下那段时日简直如春花开了般,自己心花怒放不够,还要往整个梁王府满山遍野地插秧。他先是吩咐人在主院自己的卧房旁收拾了一间屋子,又抱着宋静妍寻了几年才寻来的一把宝剑时时晃荡。
宋静妍暗示柳先生旁敲侧击过几句,卞红秋都只固执地觉得自己是在迎许久未见的另一个“亲人”回家。
他这些年渐露锋芒,借着已收拢在手的西境军,与境西王对峙的紧张局势,还有京中陛下病中、太子监国尚手忙脚乱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恢复了男儿身。开兰州已在手,朝廷派来使者暗中下令要他们不得再进寸步。
看似是在西境对峙,但人各有所求,陛下想用梁王府在西境斡旋,卞红秋自然也要讨点办差的奖赏。
欺君大罪,卞红秋装模作样地要回京负荆请罪,京中一道轻飘飘的恩赦旨意发来,两方都心照不宣地继续联手。待卞红秋及冠时,还按照老梁王的品阶,叫他承袭爵位。梁王府听风识趣,在开兰州按兵不动,闲下来的人手调派去了席中庭身边,帮着收拾大虞境内还不肯安分的小跳蚤们。
如今不止整个梁王府,开兰州所驻扎的西境军都统归卞红秋之手,他虽然没有刚愎自用、闭目塞听的毛病,但到底不是从前那个万事等宋静妍做主的孩子。
可宋静妍心中已隐隐有预感。
她从前不敢主动提,很多事若将窗户纸捅破,藏在其后的情绪与感情必定如江浪泄洪般一发不可收拾。梁王府借着特殊的战时,勉强夺回一点儿主动权,却远没到与京中分庭抗礼的地步。卞红秋恢复身份之中的种种艰难,与陛下讨要的每一件东西都留有余地。
他心里明镜似的,哪怕京中投鼠忌器,也不敢咄咄逼人,奉给京中三分功劳还要添上老梁王七分旧情,半真半假要来一分赏赐。
每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决定,宋静妍看在眼里,都觉得不能更好了。
只有涉及与孟是妆相关的。
倘若卞红秋没有这么出乎意料的牵挂,孟是妆至多是一个对梁王府有恩的过客,缘分已尽,顺流而下地离去了。
梁王府如今是大虞境内唯一还名正言顺的王爵,多少门客谋士熙熙攘攘地来,留下一阵,或所求不同、或得利太少,又都熙熙攘攘地走。卞红秋从没对第二个人这样在乎。难道仅仅是因为,孟是妆在他最茫然的少年时期里出现得正是时候吗?
宋静妍婉转又直接:“殿下,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想着居先生和阿是?”
卞红秋想也没想,这个念头很自然地从他心间流淌出来,变成理所当然的话:“居叔和阿是对我都有救命之恩,我……”他突然顿住了。
他想说,我很感激他们。
话到嘴边,连自己都掩饰不下去。“感激”两个字好像还是太轻,说不透他心中真正的念头。
盈盈的月光下,卞红秋听见波光粼粼的池塘传来阵阵池水震荡的声音,宛如他愈发分明的心跳。他已成人,数十年来大虞混乱、礼乐崩坏,他自来到西境以后,各路或巴结或试探的手段层出不穷,奇珍异宝,男男女女的美人,什么没见过?
卞红秋心中的那个念头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这时,一声长长的号角从开兰州的城楼上响起。
卞红秋与宋静妍之间种种未说口的话被暂时推进喉下,秋河提灯而来,“殿下、姐姐,邵将军遣人来报,在瞭望塔看见淮河之上有异动,夜间探不清,能看见是战船模样的东西在朝东岸来。”
卞红秋解下自己的外衣顺手披在宋静妍单薄的肩上,这个角度,月光正好流淌在他们二人的双眸之间,宋静妍近乎坦诚的试探已告诉了卞红秋答案。战事在前,被溜了十年的卞红秋居然心平气和地压下了心底涌起的焦躁——或许是他在一炷香之前已经深刻地着急过了。
总之,他一字都不再提,深深看宋静妍一眼,侧头吩咐:“再探。”
“去州府请知州大人,整合前线兵力,让瞭望塔确定是否战船、距离如何,以半河为界,倘若敢进一寸,就用火箭把他们扎成火树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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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西王突然发兵夜袭,用的还是刚拼拼凑凑成雏形的水军,不止淮河对岸的敌人摸不着头脑,连自己人都大着头整夜不睡地等消息。
天尚未明,黄雀洲的鸡叫了几声,境西王府外便围满了前来问询相劝的门客下臣。
境西王府占地广阔,当初是拆了一半州府和黄雀洲半数富贵门户才落成的。黄雀洲的百姓大多没什么见识,若叫从京城逃来的达官贵人或是曾去京城述过职的大人们说,定会知道,这是照着皇宫的样子建造的。
黄雀洲再怎么繁华,也没办法敲髓吸骨出一座皇城,所以境西王府只精雕细琢地仿了其中两座宫殿。境西王张狂跋扈,祖宗礼法人伦全不看在眼里,连宫殿的名字都不稀罕改,更不怕有人说他是逆贼——他本来就是,底下人捂着嘴不敢说,反叫他觉得这是一群伪君子。
他仿的其中一座宫殿是“同云海殿”,算作他的寝宫。
如今薛皇的宫中没有,灵帝在时曾经有,但后来推了去建四十九仙宫。
追溯到最近住在里面的人,是武帝时期的慧妃,当初为灵帝挡下一剑的文相的亲妹妹。
门客下臣们等了一夜,总算到了能请见的时候,却被陆陆续续请到了“御书房”。
这些人和消息闭塞的百姓不同,薛皇将地方重归中央、整顿民生,不知哪冒出来了个有老梁王风范的新梁王在开兰州对西境虎视眈眈。十年前境西王发兵开兰州,黄雀洲内胆战心惊跟了他数十年的臣子都以为自己扛到了可以不背骂名的时候,从龙之功近在眼前。
没想到朝廷已非昨日之朝廷,他们被挡了个措手不及。
即便境西王依旧神神叨叨、有恃无恐,但天地君臣,能当上官的读几本书全是纲常,尤其见京中势不好叛逃出京的,日日都是一柄屠刀压在午夜的梦中,更别提黄雀洲那些看过两本书的穷书生,嘴上不敢提,眼里全是鄙夷。
这些人先是彼此苦笑着看了殿前境西王自己书的“御书房”三个字,又撩起官袍火烧屁股似的跑进“御书房”——跑了满殿的空空荡荡,境西王我行我素,昨夜睡前心血来潮地发了兵,这会儿正醉在同云海殿的美人乡里。
大人们稳住脸色,要了几杯茶打算一等到底。
茶刚摆上案桌,外头进了一名穿着甲胄的将军。这将军剑眉星目,长眉入鬓,相当英俊,下半张脸却略带苦相,嘴角垂得好像从没笑过,他环顾殿中,蹙着眉问:“王爷还未到?”
“御书房”中不管什么时候来的同僚们彼此扶持、互相打着照应,唯对这位将军不假辞色。其中有个文臣不怵将军黑如锅底的脸色,,“阴阳”二字摆在脸上:“王爷在何处,方将军会不知道吗?同云海殿的温柔乡,将军也尝过滋味吧?”
这话很有些迁怒的意思,且论到境西王与殿中妃妾,十分难听。
但“御书房”中侍从皆被打发走,剩下来的文臣一致对外,都只沉默地听着。这位说话的大人是黄雀洲本地的臣,境西王携部逃来时朝廷已乱,消息传不过来,黄雀洲的官员都以为是境西王前来就藩,迷迷糊糊地做了逆臣。
后来弄清缘由,朝廷自顾不暇,陛下都亲口把左澹十八洲让出来了,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书生,除了上吊别的什么事也干不了,只好行尸走肉地过活到现在。“被迫”二字冠在头上,看这位主动从京城叛逃的将军便分外不痛快。
方将军当然脾气不好,但他确实也什么都做不了,两排牙齿几乎咬碎,都只能攥着剑离开。
他兜了满腔的怒火,一时理智全无就往同云海殿冲,被理所当然地拦在外面。日光渐起,他夜间的战意未颓,此刻更被点燃怒气,什么东西都抛诸脑后,张口就要大喊。
殿中却婷婷袅袅走出来一位夫人,这夫人身量很高,高到能与这位男子中佼佼者的方将军比肩,她脸颊没几两肉,颧骨高高顶起,眉弓也生得高,整个人蛾眉一挑、丹凤眼一张,不需说什么做什么,自有一股气势立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将军:“将军是要擅闯同云海殿吗?”
这位是现任黄雀洲守备的夫人,与如今境西王最看重的文妃交好。
方将军咬着牙,四下看去,侍卫已将刀剑纷纷出鞘,登时被寒刃逼得清醒:“臣不敢。”他更不敢和刚拜入境西王麾下时一样,不分场合地放肆。
守备夫人见一句话吓住了他,眉眼染上轻佻又讽刺的笑:“方将军,王爷吩咐什么,你就去做什么。还请方将军想想自己过往的所为吧,你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妻子护不住、孩子护不住,血浓于水的母亲也不将你放在眼里。”
“在京中文不成武不就;来了西境,连个从郡主之身长出来的毛头小子都对阵不过。”
她眉眼上几乎染着恶意的笑:“方将军,恕我直言,你还是别动脑子了。”
方将军胸膛重重起伏几下,喉间一阵火烧火燎的腥甜,为免出丑,只好负气离去。
守备夫人见人离去,转身走到殿门,冲守在那的文妃贴身女官交代:“娘娘既已请教完制香之事,臣妇便也告退了。”
女官应是,客客气气的话又你来我往说了一阵,守备夫人才告辞。
她望了望天色,心道不能再拖,乘着马车回府。
入府后,她先是询问下人“大人在何处”,得到大人昨夜便去城墙上至今未归的消息,心中松了一口气,回房后一闭房门,立刻召来自己那位昨日入夜便不适回房的心腹。
年轻的婢女将人请来,恭恭敬敬退下。
守备夫人坐在梳妆镜前,听见脚步在自己身后停住,铜镜上照出来李明河那张精气神不随年岁衰老的脸。
[狗头叼玫瑰]闪亮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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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挑灯看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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