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夫人闺名李雁。
她十岁的时候,在街边卖女葬夫的年轻寡妇手里买下了大她三岁的李明河。李家是商户,在开兰州里的地位不上不下,但好在父母开明,不拘束她做什么。十五岁时,长姐接手了家业,也不吝啬她的那一份钱财,她和好友领着两个贴身丫鬟,造了一艘很有排面的大船,带着乘风破浪的决心离开了家乡。
在外颠沛了大半生——二十多年前的大半生,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自由地在海上流浪。不料多年未归乡,在码头靠岸后,既无人欣赏她从海外带来的奇珍异宝,也无人欣喜她的成就。父母在两年前过世,朝廷废除女官制度,开兰州上行下效,对女子的压迫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招赘的姐姐被逼和离再嫁,家产收归宗族。
连她都被扣在家中,好不容易跑去州府前敲鸣冤鼓,却被打了三十大板扔回家,第二天就被送往夫家。此后许多年,她读遍了年少时从没读过的“三从四德”。
但她从没甘心。
曾经的大虞容不下她野惯的心,她哪怕舍下亲身骨肉也会离开;现在的西境已是穷途末路,她更不会有所留恋。
李雁从梳妆台上摸到了半枚挚友为自己亲手刻的玉珏,上面是一只海燕。
十五岁的李雁想要一艘能够不惧风浪的大船,四十五岁的李雁亦然。她望着镜中自己不再年轻的脸庞,却明白自己心气犹在。而曾经陪伴过她又主动选择离开的李明河也是一样,当年之事不必再提,她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于是,李雁一边拆下自己的头饰,一边问:“身子好些了吗?”
这本来就是李明河为防李雁召她亲身侍奉的借口,她们算得上最熟悉彼此的人。三年前,她在黄雀洲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头扑在了李雁的马车上,骤见故人,她家小姐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查,毫不防备地把她带回了府上。
李明河心知肚明,小姐不会对她没有疑心。可三年来,却一句该问的都没有问过。
她心头一跳,想起昨夜和她碰面的六郎。
李明河曾问过六郎,要不要和他的母亲相认,那时六郎反问:“母亲见到你,有主动问起过我吗?”
她不想说实话伤六郎的心,可对上六郎清明冷静的眼神,却说不出哄小孩的话。她终于发现,六郎像极了他的母亲,不只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他早慧通透,即便幼时颠沛流离,也从没因“年幼”“不经意”惹过事。
好像从离家的那刻他就明白,自己不再有父母了。
所以当李明河还想维系李雁的形象、绞尽脑汁为自己的小姐寻找苦衷时,六郎却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想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他昨夜嘱咐自己:“阿嬷,我们在黄雀洲所行之事,母亲不可能分毫不知,她没主动提及,也没将你驱逐出府,就意味着她已不看好境西王一派,但西境局势又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我们在城中毕竟只能看到境西王和州府的大动作,更多的隐秘消息还得靠境西王身边的人。母亲不会拿你涉险,倘若她有意向朝廷靠拢,必定会和你问起我。你就和她说……”
淮河西岸的月色黯淡,六郎眼底神色晦暗不明,最后扬起一个与平常一般无二的笑,“你就和她说,儿子心中记挂她许久,愿为母亲效劳。”
李明河望着镜中小姐扫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一时都忘了自己要怎么回话。
她下意识地去接李雁褪下的朱钗,直到再次触碰上李雁的眼神,才结巴着点头:“好、好多了。”她心中很犹豫,如她当初离开梁王府时所说,她来到黄雀洲,只是为了来找六郎的母亲。什么潜伏、传递消息,也都是六郎坚持,她才一丝不苟地去做。
李明河自觉并不聪明,但也许得益她凄苦的身世——她从出生起就被父母送去外祖家,几个舅舅互相推诿,外祖母拿出棺材本养她到大,等父亲死后,母亲上门去闹,把外祖母活活气死,抢她回去又转手卖掉。
她在抛弃和白眼中长大,对身边的变化十分敏感。
小姐当年和离后,她还一直留在容府照顾六郎,直觉不对才立刻带着六郎携信物上京。她带六郎走后不久,容府果然因一桩莫须有的罪名下狱,财产全充进了开兰州知州的私库里。
此刻便是,自身的敏感以及与李雁多年心照不宣的默契,她知道黄雀洲即将迎来大变。但不论如何,六郎再早熟,在她眼中也只是个孩子。假若预感不错,她的第一想法也是传信去梁王府,请梁王殿下将六郎送走。
李雁没给她太多思量的时间,下一句话便是:“那就好。既然如此,劳你为我走一趟。我与六郎分离多年,从前即便挂念,事出有因,也不能去见他。如今好歹手上有些能用的人和银钱,再不易受人掣肘了。”她连铺垫也不耐烦,甚至不提自己早知道六郎就在城中。
她透过铜镜对着李明河微笑,说出口的话不像对着自己多年不见的孩子,倒像是和一位素未谋面的劲敌谈判,只不过因为李明河在这儿,所以他们默契地弱化了话中的冷漠与锋芒。
李明河的心慢慢沉下去,曾经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再次出现。
小姐和离时曾说过,她与六郎没有母子缘分。所以哪怕怀胎十月的人是她,她也远不如李明河对六郎有感情,走的时候也更决绝。恰恰是李明河,可能念及主仆之情,想为李雁尽她不愿尽的责任;又或是真与六郎培养出了不可割舍的情感,她当年没有选择和李雁离开。
而今,六郎长大成人,他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有了难对外人诉说的抱负,但早以超脱同龄人的毅力和聪慧在坚持;李雁想要的更从来没变过。
这对母子会在此时有短暂的交集,就目前的情势而言,兴许还能合作一把。
总之,短时间内不会叫李明河为难。
但李明河知道,若老天残忍一些,他们必定有针锋相对,甚至刀兵相向的一天。
她几乎被自己的念头吓得手脚僵硬,木然地错开李雁的眼神。
她想,就这样吧。她什么也不想掺和,她要想办法叫六郎走。
见她久久不回应,李雁拢了拢自己披散的长发,保养得当的长指甲轻轻在玉珏上扣了两声。李明河一个激灵,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声,她慌里慌张地抬头,发现她的小姐还是一派从容地在等她回话。
李雁说:“明河,六郎今年应该十六了吧?”
李明河一边心慌一边为六郎心疼:“上月初七是六郎生辰,已经十六了。”
李雁攥着玉珏站起来,她此刻墨发披了满肩,用于修饰气质的珠翠被尽数取下,显得整个人有种破釜沉舟的凌厉:“十六岁……明河,你还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吗?那时在海上,只有我们四个人,但什么风浪都掀不翻我们的船,对吗?”
李明河在这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她当然记得。
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勇”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且不论难以抗衡的天灾,她们四个女子驶着一艘空空荡荡的船往海上,大虞境内就遇上多少海匪?离开大虞后,落脚的每一处岛屿皆说着不同的语言,还有未开化的野蛮人把她们当做猎物。
李明河抖着嘴唇:“小姐,六郎是你的孩子啊。”
李雁单手握着玉珏,拍了拍李明河的肩膀,“所以,六郎是怎么说的?”她理解李明河,忠心有余,不会擅作主张,既然回到自己身边,何以还有别的事瞒她?想来,除了她那个多年未见的儿子,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李明河只好照着六郎的原话说:“六郎、很想念你,会助小姐一臂之力的。”
—
孟是妆发现六郎有些不对劲。
他连着几日都看见六郎躺在老柳树上,一手垫在脑后发呆。这小孩私底下其实话不多,可能平日里装着天真无邪的样子应付邻里把话都说尽了,但没有这种精力耗尽的疲惫。他想了想,卷起六郎放在石桌上的书,敲了敲柳树干。
六郎回神,立刻跳下来:“阿兄,你唤我?”
孟是妆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别在这儿愣着了,今夜城中有灯会,你去转转吧。”
六郎刚和自己的亲生母亲进行了一场不掺半点真情的私会,一点儿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不想孟是妆担心,扬起笑脸:“好啊,我去挑一盏最漂亮的送阿兄。”正好今日和李夫人的谈话,他得到了点儿东西,传去东岸好叫殿下知道。
孟是妆一眼就看出来他还琢磨了别的意思,便道:“放你出去是叫你去看灯的,半大小孩操心什么天下大事?没你在,他们也有别的人可以用。少操心些,天不会塌。”
六郎知他关心自己,十分坦诚:“但我就是想操心。”
“阿兄,等左澹十八洲收归朝廷以后,我还跟着你吧。你愿不愿意去京城,我想读书,以后科考,若能入仕,我想做个青史留名、有益天下的好官。”
孟是妆静静看着他。
可能年岁渐长,也可能身边再没什么牵挂,他能感觉到年少时胸中时刻燃着的火,这些年几乎快要熄灭了。他精力不如从前,戾气渐消,也不再愤世嫉俗,什么话都要阴阳怪气地堵回去。他听着六郎算得上是“夸海口”的志向,也只是很平淡地问:“你不是上过柳先生的课吗?”
“还记不记得他说的,青史留名的人毁誉参半。这天下,也根本没有‘好官’一说。”
六郎一天的颓唐在这一刻尽消,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展露无疑。
“我知道,我想试试能不能做第一人。”
孟是妆在此刻感受到了自己如潮落般退却的心气,他从没觉得喘气这么累,但不想扫六郎的兴,于是轻拍他的头顶,“好,若是西境通了,我就带你去京城。届时不要为梁王府办事了,我能养得起你。”
他一拂衣袍,“记得带够钱。”
然后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六郎放下笑脸,满目忧愁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出门以前,还是按老规矩去给老居上了一炷香。
他拎着三炷香,确信孟是妆已在隔壁屋歇下,但声音还是低低的:“居叔,您在天有灵,让阿兄快些振作起来吧。”一个人为什么会连□□带着精神都消瘦得这样快?好像当年那个在西流海上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的英雄,在最该枝繁叶茂的年岁就开始提前枯萎了。
六郎满腹心事,走马观花似地溜达了两条街,又绕去城内最繁华的地方买花灯。
卖花灯的老板认识他,从前还给孟是妆说过媒。见是他来,两眼放光地迎上来,等六郎挑好了灯,张口就是五十两。还在魂游天外的六郎一下清醒了,他又低头仔细地琢磨了几眼自己挑中的灯,心想:方才没注意,这灯镶金了吗?
他也知道自己兄弟俩因“挥金如土”被很多人当做冤大头。不过哪怕去医馆求医的人各有小心思,好歹是真的病了,阿兄因为居叔的原因总对病中之人多有宽容,况且也早与宋姐姐说好,这算是他们在黄雀洲办事的酬劳。
但可不是碰上什么人都能宰他们一顿的。
于是六郎把荷包一收,脸上还是盈盈笑意:“钱没带够,不要了。”
花灯老板看他面上一点儿不悦都没有,得寸进尺:“不妨事,可以给小公子赊账。”
六郎不想继续和人掰扯,头也没回,手伸到身后摆了两下就要走。老板这才急了,上前要去留他:“诶,公子说一说如今身上有多少……”老板话说到一半,黄雀洲当空炸起了烟花,将周遭喧嚣都往下压住。
这连天烟花怒放的炮仗声中,六郎听见了极清晰的“咻咻”两声,他抬头看去,绚烂的烟火中果真夹杂着两片不伦不类的白。
这是给黄雀洲内暗桩放的信号!
黄雀洲内潜伏的大多还是普通人,真刀真枪抡不动,只能干些传信的活。这信号是告诉他们,上面要在城内有大动作,两片信号是两炷香,要他们在两炷香内会城中落脚的地方回避。六郎立刻要原路返回,街上又冲来一队身披黑甲的官兵,举着长枪驱赶百姓。
他们与六郎擦身而过,六郎注意到他们甲胄上明显不合黄雀洲内编制的编号。
李夫人的话回荡在耳边:“你们在城里的那位管着平民往来进出审查,他送了不少人进来。守备府如今尽在我手中,我会把城内守卫疏散,只待你与对岸的人摔杯。”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
六郎紧紧蹙着眉,他还没把消息送出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毫无前兆地动手?
但他来不及多想,将城内开始慌乱奔跑的人潮甩在身后,去了与李夫人接头的地方。
消息传进守备府时,李雁正哄着守备睡下。与这封火急火燎送来的信一并到的,还有城中不合时宜的喧哗。灯会虽热闹,但也绝不是这种带着惊惶的声响。李明河已被李雁送去了别院,跟在她身边的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心腹。
身后,丈夫略带疑问的声音传来,还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李雁双眼一张,斥着声音都在抖的心腹:“慌什么!”
她慢条斯理地从心腹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垂下寝衣宽大的袖袍,一点儿破绽不露地高声回应丈夫的问题,在迈步入房门之前,低声下了吩咐:“去、放一把火。”
这一把火几乎烧了半个黄雀洲。
慌里慌张想控制局面的知州忙活到下半夜,面颊熏黑、形容狼狈,正想照老样子去境西王府声泪俱下地请罪,一回头,发现夜中自己指挥灭火的居然是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大虞西境军。他被两柄刀架在脖颈上,颤抖着跪下,抬眼看见还有一处地方火光冲天。
正是他要去请罪拿主意的境西王府。
[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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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挑灯看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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