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门前的两座铁铸狮是空心的，腹内早藏好了火药，引线埋进青砖里一路到标记的地砖下。不仅是这两座狮子，王府内仿着皇宫的亭台楼阁也暗藏玄机，如今全随这一声巨响化为乌有，价值万金的奇花异草被掀到了天上。
卞红秋被孟是妆扑倒在地，随后两个人一起让火药爆炸的余波震飞。
他搂住孟是妆的腰在地上滚了几圈，周遭砂砾飞扬，所有人都以一样的姿态匍匐在地。外围的马匹高抬着蹄子声声嘶叫，痛苦的哀嚎后知后觉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从开兰州渡淮河而来，守在黄雀洲西城门的西境军号角吹响的战备声。
这是敌军反扑的信号。
卞红秋的耳朵炸出了血，脑袋中一阵又一阵“嗡嗡”声盘旋。
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稳住自己的内息，将这杂音从脑子里驱赶走。号角声一次比一次更急促，他支起手肘撑在地上，屈腿跪在孟是妆身侧，想把人捞起来的时候，发现另一只掌心的感觉不对。尘灰落下，视线恢复，他低头去看，怀里的孟是妆已经满脸是血、双眼紧闭地撅过去了。
依照卞红秋方才与铁狮的距离，他又是直挺挺站着，若非孟是妆将他扑倒在地，只怕这会儿脑花都被炸出来了。替他挡了一下的孟是妆还能喘气都算命大，这会儿他伸手一摸，孟是妆后脑勺顺着下来后背一大片沾了他满手的濡湿黏稠，头发烧了大半。
他的手继续朝下，从后往前一路摸到了孟是妆的手腕上。
当孟是妆这根骨头架子被他攥到手心的时候，他几乎是带着惊慌去回想：阿是从前是这样瘦吗？这些年还都这样瘦吗？
惊险的夜下，他再次在战火余韵中看见了从天而降的孟是妆，和他心里的印象一模一样，不管什么年岁都顶天立地得游刃有余。所以他仿佛忘了，一通火药只能把人扒皮抽筋，而不是“削骨”。孟是妆手腕处细细的跳动拽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神经，卞红秋骤然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大汗淋漓。
“军医呢！让军医过来！”
他忍着头晕吼了一嗓子，捧起孟是妆血糊糊的脸，叫唤道：“阿是？醒一醒！”
孟是妆闭着眼，仿佛长眠。
卞红秋不敢用力摇他，只好将手臂上甲胄的暗扣打开，用力把铁臂掰了下来。撇去少时在上扬边关吃奶的日子，他真正行军的时间只有十年，所幸还没炼出一副铜墙铁壁，筋骨有力但是不硌人，恰好能把孟是妆抱起来。
这一圈还在地上挣扎的亲卫此起彼伏回他方才的喊话：“殿下，军医留在淮河岸的战船上了。”
“那就去找个大夫过来！”
这时，从西城门赶来的副将——从前是邵蒸亲卫中最得力的一员，当日要在卞红秋面前引颈自戮的那位，后来被卞红秋调来自己身边，姓漆名子玉，驰马而来，在这一片狼藉中大喊殿下：“殿下！殿下！境西王手下那些耗子不知从哪个洞钻出来的……”
卞红秋心神震荡，抱了一半直不起腰，只好半跪着把晕过去的孟是妆抱到自己膝上，不知自己该不该苦中作乐，好歹没被孟是妆知道有这么丢人的一环。漆子玉嗓门如洪钟，重新把他喊得耳鸣起来，他只好扯着嗓子吼回去：“号角连天，我还没聋！”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漆副将不愧是他们梁王府最大的一根棒槌，立刻跟着对吼，险些真把卞红秋变成聋子。
漆子玉嘶声力竭：“殿下！您听属下说完！那是西城门的，还有从淮河边上围过来的，属下见水军那连放了数枚信号弹都没停，怕你们在这儿出事，才特意赶过来的！这下怎么办，这群耗子要把咱们围成鳖了。”
他急得口不择言起来。
卞红秋被这话的声音和内容激沉了心。
这下轮不到他骂席中庭，连他们自己这边的暗桩探子都全成了饭桶——哦，他掂了掂手里的人，自导自演补了一句：半大小孩和济世救人的大夫不算。整整十年时间，还有陛下派来的人，居然谁也没察觉到这逆贼不动声色地屯了这么多兵吗？
他们此次从淮河东攻上岸，几乎把整个镇守开兰州的西境军都出动了，席中庭在西境另一侧插刀而入。姓席的太着急，没办法，他只能跟着破釜沉舟，否则阵前犹豫着想留兵马人手实力，最后只会什么都留不住。
两拨人马前后夹着左澹十八洲，他这头胜在人多，这些年中规中矩地征兵、练兵，比当初他父亲手里的人都不遑多让；席中庭那儿更不用说了，即便叫他混进去三十人，恐怕都能把一整个洲杀翻，他手底下的可不是什么狼崽子，全是茹毛饮血的成年野狼。
即便境西王是从陛下逐步掌握大虞之前就埋下的暗线，难道他十年里还真能一时一刻都不练？难不成他把这些兵全冻起来了，昨天刚上的浇头解冻吗？
卞红秋半跪着歇了会儿，总算眼神清明起来，他边抱着孟是妆站起来，视线朝半空一划，落在了还在黄雀洲境内的黄雀山上。
这座山不算太高，也就供老百姓去郊游踏个青。但境西王把山封起来了，召集了一大批兵守着，进去的全是有去无回。他们耗死了数人在里头，最后的消息是在尸体上传出来的，这里面有一座地下矿山。卞红秋本来没想太多，一座矿山，境西王宝贝一些也是应该的。
现在想想，却全是不对劲。
薛皇收回各地州府后，便下了严令，倘敢与西境走私钱货的，都去阴曹地府做富贵鬼。左澹十八洲即便富饶，也远不能自给自足到这个程度，十年差不多就能把整个西境消耗光了，这逆贼手里藏着一大批啃都啃不动的黄金石头，除了能孤芳自赏地往自己女人头上插，还能干什么？
况且他也没听人汇报说西境有什么特别富产的宝石。
不然逢年过节的信里，不会没有一颗石头孝敬上梁王府。
原来如此。
境西王玩得好一手瞒天过海。
看来左澹十八洲内探听来别的守卫森严的矿山，也都是屯兵的掩耳盗铃。
一侧，邵蒸也踉跄地站起来，看见卞红秋下巴冲黄雀山遥遥一抬，顿时一言难尽地和他对视。虽然这一手把他们杀了个大跟头，好像是个颇有心机的一招，但彼此心里纷纷腹诽，觉得这境西王脑子有病，自己占山为王，不知道是在防谁。
不愿意大大方方地把兵列到前阵，却偏偏喜欢在窟窿阵里打反击。
卞红秋不敢进已经炸过的境西王府，谁知这脑子清奇的境西王会不会留下什么正常人想不到的暗箭？他抱着人当场征用了一间客栈。他们的人在境西王府前伤了一大片，好在没有死亡的，将士们甲胄穿得严实，唯一没戴头盔的卞红秋反站在了最寸的位置。
亲卫们彼此搀扶着站起来，六郎最开始就被孟是妆推到最外围，除了听声响把脑子听昏以外，屁事没有；宋静妍没有穿盔甲，被身侧的卫兵牢牢护住，但还是被震晕了过去。卞红秋从潜伏在城中的暗探里找了几个可靠的去请大夫，对着邵蒸道：“境西王即便能在山中屯兵，也绝练不了水军。”
“淮河上的应该只是障眼法，雷声大雨点小。我们留在淮河边上的水军应只是没预料到这手，反应过来后很快便能稳住。你去淮河那头镇住大局，把陛下收复西境的圣旨拎出来作令箭，若有不肯束手就擒的一律就地格杀。再遣人去开兰州传信，把两位副知州一起请过来，暂代黄雀洲一概事务，重新统计人口和每户营生，不配合的视为逆贼同党，与黄雀洲州府官员一道下狱。”
客栈的老板战战兢兢奉了两坛烈酒和伤药上来。
卞红秋看他一眼，一摆手示意对方不必行礼，又问：“大夫找到了没有？”
对方不敢跪，就弯着腰，弯出了拜死人的角度：“到了到了，老大夫腿脚不好，小二正扶着。”
卞红秋头也没回，“让他们把大夫扛上来！”
他颈后灼伤了一片，左肩上覆盖的甲胄被铁片击穿，他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孟是妆，双手却没停，站在他身后的邵蒸本来想伸手帮他，却见他直接咬牙把甲胄全卸了下来，后颈连同背上登时揭了一大片热气腾腾的皮出来。
饶是邵蒸都看得眼皮一跳。
卞红秋一手提起烈酒，不知疼痛般往伤口上灌，然后拿过客栈老板送来的不知名伤药，拔开塞子一嗅，自力更生地上好了药又开始缠绷带。他其实快疼得睁不开眼睛了，却还是强硬着撩起眼皮想看人，最后发现眼泪都快被自己和身体本能搏斗出来，怕颜面扫地，只好收回眼神：“去给我拿一套完好的甲来——漆将军，耗子快把你揍成王八了，别伸脖子看我这榻上了，随我去西城门迎敌。”
扛着老大夫上来的漆将军被抓包也不尴尬，反而直白又好奇地问他：“殿下，你刚刚抱了个谁上来？”
老大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见了卞红秋那粗糙到能叫他一眼昏过去的处理伤口的手段，他哆哆嗦嗦伸出一指头，被颇有眼色的邵蒸握住，然后就着这个姿势举起老大夫，把人举到了孟是妆的榻前。漆将军在一旁只顾八卦，苦哈哈的梁王殿下只得用嘴缠紧绷带，分神问：“老先生，您看看他伤得怎么样了？”
又抽空扫漆子玉一眼。话说漆将军虽在梁王府的书房中念过几年书，但好像已浑都忘了，对着自己人形容粗鲁，三句两句不是王八就是鳖，为人大大咧咧，活活把自己年轻动听能上台的嗓子吼成了破锣音，时常让离他几里地能听见他说话的以为这是个满脸虬髯的彪形大汉。
实则他本人与邵将军合称现下西境军中的一对美玉。
毕竟卞红秋这个主帅哪怕经过几年沙场，爹娘生的一副美艳面庞的影响力还是削减不了一点儿，也并不十分符合糙汉们对主帅的审美。将士们私底下纷纷觉得还是邵、漆二位将军阳刚硬朗的脸更能代表西境军的门面。
当然，漆将军也只有脸能看了。
卞红秋不想多扯，否则这二百五一定会刨根问底，于是一边穿戴上完好的甲胄，一边敷衍地推自己这位下属出房门：“美人……别多话，去给我把马牵来，再耽搁，逆贼的刀都要刮到你脖子上了。”
说完，他挪动到老大夫身侧。
老大夫缩在家中听今夜黄雀洲内突变连连，又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哪管这是打哪儿来的兵，惊惧到不行。可眼下性命攸关，什么害怕都抛到脑后了。察觉身边有人来，便随手一扯，碰到冷冰冰的铠甲后，便屈指敲上了：“快，给老夫搭把手，老夫要看看他身后的伤。”
卞红秋正要动手，已经跑出客栈找到马的漆子玉又开始他那独一无二的嘶吼。突然，他身后伸出一双少年的手。
是六郎。
六郎已经从突变中镇定下来，面色沉着，他照着老大夫的指示把孟是妆的身体侧过去，对着卞红秋道：“战事要紧，阿兄我来照顾，殿下放心就是。”
卞红秋一口气吊在胸中，只能离开。他回头又看了孟是妆一眼，觉得重逢得实在不是好时机。他对着六郎道：“看顾好你阿兄，等我回来。”
（对手指）昨晚太困了，所以今天只有三千[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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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挑灯看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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