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忽略浑身上下的痛意,摒弃了席卷五脏六腑的七情六欲,一跨上战马,卷着尘土领人往西城门去了。
漆子玉虽然为人棒槌,但对大事很知轻重、更不会马虎。他亲自来请卞红秋,除了西城门有境西王的人反扑以外,还因为他们自己人内讧起来了。他见淮河岸边也有情况,更怕无人压阵,所以急匆匆来请卞红秋。
卞红秋当初花了两年时间,把西境残兵——其中包括开兰州本来的守城军、他沿路收编的流民,还有张贴告示自愿前来的百姓,后面加上了他遣漆子玉随席中庭满大虞打土匪招安来的一小股人。总而言之,本来是个很鱼龙混杂的队伍。
重新收编后,他与这批西境军逐渐磨合,又有宋静妍把控着方向,已经养出了一批不输于当时留在上扬边关的那只军队。紧接着,他靠夺回开兰州在军中建立了不可动摇的威望,连京中派来的监军都不能再奈何他。
但京城里的人还是防备他。
在他还为西境军焦头烂额的时候,就有诏令发去了上扬,将从老梁王手里带大的上扬边军打散充往各处,又从这些地方分拨调人填缺。卞红秋不是不能明白京中那些人九曲十八弯的肚肠,反正关外蛮夷早被打退,朝廷自然有恃无恐。又是名正言顺的调令,他不好出面说什么,加上陛下并没亏待这些人,于是多年来只逢年节派邵蒸亲自去给旧日袍泽送年礼。
然后京城就对梁王府再没动作了。
估摸也不想在有境西王虎视眈眈的时候,与他莫名其妙窝里斗。直到他上了折子,请薛皇给整合出来的这支队伍正式下旨收编。随册立“西境军”的旨意一起来的,还有一支打着“相助西境,踏平逆贼”的巡查军。
卞红秋手底下的人个个不平。
朝廷册立西境军的旨意也是抠抠搜搜,长篇大段不够,字字句句全是施压,末了还给西境军前加了“战时”二字。而这支巡查军更不得了,日日无所事事就绕着他们这帮五大三粗的汉子转。彼时京中在开兰州均势稳住后,勒令他们不准再战的密旨就是巡查军发来的,怕圣旨镇不住这些人,变着法地找茬,连“漆将军晨起高歌搅扰巡查军正常操练”这种事,都揪着卞红秋处置。
卞红秋烦不胜烦,当即亲自领着一队人与还在剿匪的席中庭会合,割了几十颗油盐不进的人头做战利品回来,挂在巡查军营前,每天请巡查军主事的将军在“人头云”下喝酒,总算把这群唯恐天下不乱找茬的给镇住了。
此后,西境军和巡查军一直相安无事,偶尔巡查军想找茬,他们这边就往淮河西岸试探,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
卞红秋想起巡查军领头的蔡招就一脸晦气。
这蔡将军还是席中庭素未谋面的头号拥趸。
西城门近在眼前,卞红秋一眼望去,城门口剑拔弩张的正是巡查军和西境军。蔡招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重剑对着将巡查军围成一圈的西境军,西境军的另一个副将一步不让,城楼上下灯火通明,能清楚地看见数不尽的银芒如雨纷纷扬扬朝下释放。城门外叛贼的厮杀叫喊气势汹汹,派到此处的西境军左支右绌。巡查军人数不多,仗着西境军不敢真动手,耗子钻洞似的看准时机就想去推开城门。
城门被打开的缝儿一忽大一忽小,外面被溜了许久的逆贼骂声盈天,其中算得上是小头目的人,已经支使手底下的兵往城门中的缝扣住长枪。这两拨不是一伙人,但此时此刻福至心灵,有力全往西境军上使了。
卞红秋面无表情地朝后伸手。
漆子玉在这方面总算与他有点默契,立刻奉上他平日里常用的一柄重弓。
驰马时风声太大,也不便于说话,此刻卞红秋勒马而停,沾着干涸血迹的手指在弓上敲了几下。他没错过自己指尖的血腥,那不是他的血。想起执意发兵左澹十八洲的席中庭,还有大难临头将刀尖对内的蔡招,他双眼一眯,走过场般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漆子玉见他箭在弦上,一句话迅速说尽:“蔡将军让我们别与这些人纠缠,先从黄雀洲杀出去驰援席将军。”
“唔。”
卞红秋既不怒,反而笑了一下,“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陛下并非是病得昏头了,派去各州府的新知州皆有为民之心,也有才干和毅力。边境的守军大多由席中庭调配,席中庭严于律己、律人到苛刻,那蔡招这样的草包何以被派到西境来给我添堵?”
漆子玉卡了一下,虽知道卞红秋不是真的要他回话,还是仔细想了想宋静妍说过的话:“这个……蔡招好像,好像和太子的母亲有关系?”
当今太子是从宗室过继的,襁褓时就养在了陛下身边。
卞红秋没工夫去纠正漆子玉虎头蛇尾的话,第一箭,他对准了已经拉出半人宽的城门,直盯为首的逆贼指挥。城门缓缓拉开,逆贼从两侧通明的火光中看见一张艳丽无双的出现在敌军之中。他在山中练兵十载,都能算半个野人,反正是没听过新梁王的名号,一眼看去,下意识觉得这张脸只能拉个花把式的弓,于是猖狂地不躲不闪,抬着下巴想看拉弓人出丑。
这一箭正中靶心!
为首的逆贼眉心溅出几滴浑圆的血珠,然后死不瞑目地摔下马。漆子玉看准时机,朝下一挥手,与身后的将士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拧成一股股小耗子的巡查军顿时被冲散,漆子玉一马当先,长剑一挥,砍断了扣住城门的长枪杆,十几个步兵同时涌上前,牢牢关上了城门。
卞红秋继续趋马朝前几步。
第二箭,他直接瞄准了草包脖子顶上的饭桶。漆子玉刚收剑回头,瞪大双眼,结巴道:“殿殿殿殿下,蔡招还不能杀吧?”
卞红秋侧脸冲他挑眉一笑:“嘘,一会儿你领着弟兄们把这群饭桶一包,没人会知道。”
漆子玉心里十分没底,还是咬着牙招呼身后的将士们做准备,待卞红秋那一箭穿风而过。
这一箭射得并不隐秘,还没到蔡招面前,溃散的巡查军便吱哇乱叫让他们的主将躲开。但凡在校场上练过几年弓的都能大致判断这箭的走向,弯个腰的事。可惜,蔡将军靠着裙带关系来到西境,最多在自家的习武场溜过几个来回,还有家丁小厮来回捧着夸着,不论他的本事到哪里,最起码,他没有直面这箭的勇气。
于是,此箭呼啸而过,带着千钧之力,射穿了蔡招的头盔。
蔡招夹着马腹东南西北不知道往哪逃,被这箭的力直接带下了马,身后跟随的亲卫纷纷撤开,否则定要把他踩出脑浆来。他四肢大张地瘫在地上,头发在头盔中被箭搅着钉在地上,箭羽的尾巴还在轻轻颤动。
直到卞红秋趋马走到跟前来,惊魂未定的蔡将军才回过神,他正要色厉内荏地怒斥卞红秋,心想一定要告到御前,嘴巴一张,让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惊天动地。
众西境将士挪开眼,觉得蔡招大小也是个将军,怎能埋汰至此?
卞红秋麾下另一个副将上前来,此人名唤晏河。
晏河在马上冲卞红秋一抱拳,“殿下,属下听从殿下吩咐,本将城门紧闭,又把此处百姓全都集结去城中,征用的房舍屋舍、从各商铺借来的兵器火油一类,正由柳先生登记造册。逆贼人数众多,但并无强攻城门的弓弩机车。”
卞红秋心里有数,知道晏副将不是个会掉链子的人,所以一路赶来思虑的都并非是这些境西王留下的兵。他又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再次对准蔡招,漫不经心回道:“是吗?那你们火急火燎地放什么信号?黄雀洲的城门难不成是纸糊的,把你们的胆都吓破了?”
闻言,一向只有一个表情的晏将军眼皮和嘴角都控制不住地抽动一下:“蔡将军执意开城门迎敌,属下不敢擅作主张,只好等殿下吩咐。”
蔡招被卞红秋明目张胆地用箭对着,两腿蹭着地往后退。
“你、你,梁王,你敢伤我!”
卞红秋轻一点头,偏出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蔡将军一个遍,声含歉意:“我这半路出家的王爷拉不稳弓也是正常的,本来是对着蔡将军这颗金贵的头,却把蔡将军弄得这样狼狈,实在对不住——”说着,他张开手臂,这次对准了蔡招缩在下巴后的脖子。
“半路出家”是蔡招志气满满、初来西境给卞红秋使绊子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讽刺之语。
蔡家在京城不算什么高门显贵,一个姑姑说好听点是嫁入皇室,实则这姑父再传两代,估计皇家玉牒都忘记有这一号人了。灵帝之后,眼看卞家江山要倒,祖父祖母每日在家中唉声叹气。谁料这大虞命不该绝,一个薛皇愣是在风雨飘摇的山河中背着无数骂名撑住了。
然后,天降大喜到了他们蔡家,陛下挑选宗室子,选定了姑姑的孩子。
蔡家一朝鸡犬升天,都想着要用什么姿势搬进皇宫了。没想到,满京权贵还是当京城没这么一户人,祖父提着酒往公爵府里去还被看门的小厮甩脸色。蔡招平平庸庸长到三十岁,实在不甘心这种富贵唾手可得但就是抓不进手里的滋味,便一日三趟往姑姑府中求着,总算有回遇见太子殿下,殿下亲口为他安排了这威风凛凛的差事。
在蔡招心中,倘若得陛下太子信任,何必派什么巡查军看着?
想着梁王在收回左澹十八洲后也要被清算,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怕得罪对方。
而这梁王也是,拿下一个开兰州罢了,拉弓骑马谁没学过?满脸雌雄莫辨的晦气样,西境军对着这样的小白脸都言听计从,着实叫他气愤,所以每月发去京中的折子写满了西境军大逆不道的所作所为。
蔡招仰头看着卞红秋,毫不怀疑对方已经用什么方法窥探到了他每月递上去的折子。他哆嗦着,卞红秋眼底的杀意与轻蔑展露无疑,他几乎吓得想脱口求饶,浑身的汗水汪汪流淌出肌肤,他声音低弱得能品出哭腔:“你、你不怕陛下降罪吗?我可以陛下亲派的巡查军主将!”
他越说着,最后几个字都抖成了颤音,卞红秋身后的西境军纷纷憋笑,却被卞红秋回首一眼扫来,立马收敛了面上的表情。
卞红秋心情相当糟糕。
不止为这帮给他添堵的蠢货,还为自己。
日前,境西王以一批一打就散的水军发兵开兰州时,除了是一时兴起的脑子糊涂,他想不出这一举动下的任何意义。所以当席中庭要提前动手时,他或多或少因这举动放松警惕,也许还有要放任自己进入黄雀洲的意思,总之半是被迫地跟着一起动了手。
蔡招执意带着巡查军一道过河前来,心中小九九不言而喻。对方眼看着左澹十八洲收复在望,巡查军在西境待不了多久,干脆想跟着西境军混个功劳,最好是能一举投进席中庭的麾下,往后便什么都不用愁了。
所以干脆把脑子踩在地下,连从黄雀洲突围去支援席中庭的招都想得出来。
也不想想,境西王留下来多少人手尚未可知,倘若他们真不管不顾往月婵洲那头去,万一这些逆党掉头直接杀去开兰州怎么办?到时候被肉夹馍的就是西境军和席中庭,他们数十年在淮河东岸经营的民生都会毁于一旦。
卞红秋指尖结成块的血迹拉扯着皮肤,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因自己轻敌和急切而付出了什么代价。
算这姓蔡的倒霉。
他往日不想和蔡招计较,反正顶多是不许漆子玉白日放嗓,西境军自己都松口气。但并不意味着他与朝廷的平衡要靠讨好一个草包来维持。席中庭轻率出兵,即便与西境军共同把控住了十八洲的头尾,也将他们后续的安排全数打乱。
朝廷不敢在这时候动他,他们难道会恨他比恨境西王更甚?
他就是杀了蔡招,最多一道申饬的圣旨不痛不痒。
太子若真能处置他给自己表兄讨公道,席中庭这群老臣怎么会在陛下一病重就自作主张?
卞红秋扯起嘴角,“我真想知道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随着他话落,第三箭冲蔡招咆哮而去,蔡招几乎在细小的箭芒上看见自己狰狞的眼泪。
“殿下!殿下饶命!”
蔡招再装不下去,奋力朝前扑,正好躲过了这致命的一箭,抱住了卞红秋座下的马腿,头皮被钉在地上的箭扯下一大片,当场在脑袋顶画了一个红心圆,他痛哭流涕,蹭了一马腿的鼻涕:“殿下,我什么都听殿下吩咐!殿下饶命啊!”
实在是卞红秋从前对他太客气了,即便被他当面讽刺也都是一笑而过,他真以为卞红秋是个软性子好拿捏。毕竟有从前老梁王的老人跟着他,宋静妍和邵蒸的名声在京城勋贵中都有耳闻,即便是个阿斗都能扶上位吧?
彼时请他在一排人头下喝茶时,一左一右站着宋、邵二人,他还在心中怒斥卞红秋是个没主意的傀儡,属实没想到,卞红秋居然是个有实权有脾气的真王爷!
卞红秋勒马退后几步,座下的马颇通人性,犹犹豫豫想把抱着自己的“人形鼻涕虫”蹬开,还是跟随主人的意思退后了。卞红秋顺手将长弓一抛,正担心他真一怒之下把蔡招的脑瓜射穿的漆子玉立马松了一口气,伸手接住弓箭,等他下一步指示。
却见他沉吟片刻,“蔡招与逆贼里通外合,其心可诛,将其收监,上书监国太子,讨要处置旨意。”
蔡招鼻涕眼泪流了满嘴,一个“与逆贼里通外合”险些把他砸晕,他正想捉着马腿向上攀卞红秋的腿,骤听后半句“监国太子”,一时又已经看见自己劫后余生的未来了,半张脸扭曲着,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哭。
漆子玉被他这番光打雷不下雨的处置弄糊涂了,正张嘴想说什么,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晏副将已应下了卞红秋的吩咐,着手下两个亲卫把瘫成一团烂泥的蔡将军拎起来,然后将为虎作伥的巡查军一并收监,又给柳先生传信,请柳先生替主帅拟折子。
将这一片乱糟糟的场面收尾,卞红秋继续道:“派人去问问席中庭,蔡招口口声声要去支援他,究竟蔡招自作多情,还是席将军早和西境巡查军暗通款曲,若是后者,不必和本王客气,尽将人要去便是了。”城门外逆贼还在叫嚣,卞红秋却没上城墙看一眼的意思,“漆子玉随我去淮河岸,此处交由晏将军坐镇,一概事务,你与柳先生商量着办。”
晏河明白他的意思,左澹十八洲不是能一口吃下的小地方,席中庭那一头连月婵洲都没进得去,他们再怎么势如破竹也必会在几个洲间消耗完精力,不如有余力地守着黄雀洲,等席中庭休整生息,再做打算。他们在朝廷那头的话语权不如席中庭,这次再怎么不痛快还是得捏着鼻子继续干。
卞红秋留下话,就带着漆子玉满城辗转。
邵蒸的动作更快,不止将自乱阵脚的开兰州水军稳住,从淮河岸开始,每家每户盘查人口户籍营生。听亲卫来报,卞红秋将蔡招和在西城门办蠢事的巡查军下狱,便传信开兰州,把开兰州留守的巡查军都看管了起来。
卞红秋甲胄没换,脖子后的伤口从麻木又到剧痛,他只匆匆回了客栈一趟。
孟是妆已无性命之忧,但人一直没醒,六郎守在榻前。卞红秋先松了一口气,立马走进隔壁厢房,先前晕过去的宋静妍醒了,头却还疼,可她也没功夫休息,听闻卞红秋稳住了作乱的巡查军,立马拟定了将西境军挪到黄雀洲的计划。
她见卞红秋从隔壁来,一肚子还没说出口,卞红秋已上前拿起了她忍着头疼写下的条陈,道:“静妍,辛苦你。我会亲自回开兰州一趟,倘若有情况未能及时过来,城中诸事还是交由你定夺。”
宋静妍见他满脸都是强打的精神,转身要走时,地上留下一串新鲜的血迹,正是从卞红秋脖子后渗出来的。她一惊,想叫住他,卞红秋却大步跨出房门了。他解下贴身带的木兰剑,六郎见他去而复返,不知他的安排,以为他要久留,正想低声解释这些年所传信件。
卞红秋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将木兰剑放在孟是妆的左手边,替他掖好被子,提醒六郎:“你阿兄还什么都不知道,别和他说这些。”
六郎一顿,心想也是。
殿下一厢情愿地思念成疾,孟是妆可从没想起过他,至多把梁王府和殿下当东家。
重逢的气氛被强行打断,卞红秋忙得昏天黑地,居然在这茬事上清醒了过来。哪怕年少时有交集,分别十年,任谁都会觉得他这情愫来得莫名其妙。阿是无牵无挂,实在不行,带个六郎就能满天下跑,届时还不知该去哪里找。
他得徐徐图之。
(托腮)这两章再改改,怪怪的[眼镜]
福州雨真大![问号][问号][问号]扛个小破包挤地铁真不方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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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挑灯看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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