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卞红秋将黄雀洲大捷和未能擒获境西王的请罪折子一起发往京城,还有请监国太子降罪的陈情书。当天的申时一刻,派去席中庭那讨信的亲卫回来了,原原本本带了这位铁面无私的“沙场铁狼”的话:此次突袭,考虑不周,深感抱歉。逆贼身边内应未有回信,请静候佳音。
末了,亲卫道:“席将军说不知蔡招何人,私通叛贼按律当斩,殿下照实报往京城便是。”
卞红秋轻嗤一声。
遥想境西王刚叛逃出京时,薛皇手中无人,即便是个尸位素餐的都愿留在京城,现在却肯为一个太子,连前线厮杀的将士性命都枉顾。
他不欲说太多,挥退亲卫。
退至一旁的六郎见人离去,复又上前来,继续禀报:“……李夫人现将张阿嬷带在身边。境西王一干人逃去春香洲的行宫中,期间官员人心浮动,她撬开了数人的口,但与我传信说,朝廷想要的东西,这些人恐连风声都没听过。”
卞红秋将左肩脱下的中衣拉起来,系好衣带后把顺手扎起的长发放下。六郎见他上药太随意,正想劝他,被他抬手止住了,听他问:“李夫人有没有说,东西最有可能在谁那里?”
据他推测,境西王确实没贴身带着这件让朝廷投鼠忌器的“保命符”,否则内应没必要将所有密室暗格大敞着告诉他们已经搜过了。可境西王身边真有这样鞠躬尽瘁的谋士,怎么几十年里从不拿保命符出来做文章?他们究竟在等什么时机?
六郎道:“说了,就李夫人看来,要么在文妃手中,要么在文大人手中。”
卞红秋面色一凝:“文妃的同胞兄长文机云?”
“是。”
卞红秋拢着外衣的衣襟,心道这真是不好办。
六郎与梁王府的交集太浅,从前柳先生授课也只讲些史官工笔的大事,所以他并不清楚文氏与梁王府之间的纠葛。按卞红秋的年岁,他本来也不该知道,但好歹现在是梁王府的一家之长,早就从邵蒸和柳先生口中听了个全貌。
宋静妍受老梁王恩惠,只把自己当做王府中一根随时能燃尽的蜡烛。
可老梁王从没这种念头,在大虞还没内乱时,曾在京城为宋静妍订过一门亲。
正是文相长子,如今跟随在境西王身边的第一人,文机云。
听邵蒸说,宋静妍那时并非全无意,但身上领着官职,无论如何也不愿嫁入文家为妇。
对万事洞若观火的文相十分豁达,说他那儿子没有宋静妍惊才绝艳的本事,又是头愤世嫉俗的倔驴,不过品行端正、对自家人十分体贴,是个适合端茶倒水、说贴心话的丈夫人选,倘若宋静妍愿意,他就把人送来梁王府给宋大人暖炕。
两方一来二去合计了大半个月,老梁王连为宋静妍自立门户的府宅都挑好了。文相口中的倔儿子一声不吭,倒以男主人的姿态把庭院的布置都定好了。宋静妍默许此人进进出出,还混上了梁王府吃饭的桌子。
没成想喜事未办,先等来了文相的丧事。
紧接着,将文相之死埋怨上灵帝的文机云在京中隐忍蛰伏,待今上登基,与境西王联手折腾了整个朝廷人仰马翻。
卞红秋虽从没听宋静妍提起过这桩旧事,可这不代表她心中一点儿都不在乎。宋静妍不是喜欢朝外嚷嚷自己心绪来消愁的人,只有心细如发的柳先生提起过,宋静妍一直将文机云设计新宅庭院的图纸收在书房中。
他琢磨了片刻,取出一卷特殊的无痕纸。
无痕纸顾名思义,以特殊的墨书写,墨迹干后,字迹会消退,要阅信者以特殊药水覆盖,才能重现内容。
卞红秋没有写太多内容,提笔点了个三字人名在上头。
他将纸卷起来递给六郎:“你把信送去李夫人那儿,若我所想不错,陛下派去境西王身边的内应就是此人。”他来回松动着僵硬的脖颈,散漫地朝圈椅后一靠,“陛下想明目张胆派个人过去不容易,但这饭桶动作也太慢了。”
“十年,掘把锄头能将大虞南北挖穿了,却连个小东西都找不出来。”
六郎应是:“若是此人,可要请李夫人先为我们联络一番?”
卞红秋摇头:“境西王身边形势如何,我们一概不知。李夫人想必会有决断,请李夫人多伸把手,照她的判断行动。”
李雁行事绝不拖泥带水,更不会留把柄,几日前在黄雀洲出手助他们太匆忙,未免被人顺藤摸瓜找到蛛丝马迹,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干脆结果了。现在每日“哀莫大于心死”又强撑着为境西王办事,戏演得十分得人心。
她浑身素净,却没一身白,一张施了黛粉也能看出憔悴的脸,相当叫人动容。
文妃身边的女官从此处临时在春香洲辟出来的官员府邸,与她道谢告别,“夫人节哀,娘娘很忧心夫人,只是大人已逝,王爷身边首鼠两端之辈太多,还望夫人尽早振作,能襄助王爷。”
李雁微微提唇点头,依旧不言不语。
女官只好叹气离开。
李雁目送她乘车离去,才由张琼钩扶着,步履缓慢地回了府。一回屋,屏退了左右,张琼钩便拿出一封由黄雀洲送来的密信,她先拆了长的一封,上头也只有一句话,她低着头:“那边说明河无碍。”张琼钩跟着松了一口气。
随后,李雁又将卷成筒的无痕纸展开,直接压进了灌满药水的砚台之中,这一小方纸在水液中飘荡徘徊,李雁对着这三个字沉吟许久,然后在张琼钩递来的空白无痕纸上,慢慢提笔写了一个“可”,又添了四字“静候佳音”。
她示意张琼钩把信按老方法送回去,又道:“既然文妃娘娘关切至此,我们也该去行宫陪伴一二。她满心在王爷身上,现在与王爷分寝,想必心中很不好受。娘娘难过了,小方将军也绝不会不心疼吧。”
张琼钩双眸中尽是迷茫,但并不耽误为李雁办事。她将无痕纸藏在袖中,推门而去,到小厨房中催促为李雁准备的安神汤,然后动作娴熟地把这卷密信塞到了灶台之中,若无其事地离开。周围她记不清面孔的陌生仆从一一冲她行礼,其中一个矮胖憨厚的厨娘面带讨好,从围裙里掏出一朵被油熏蔫巴的木兰花:“春香洲的木兰开了,孝敬嬷嬷的。”
旁侧的人纷纷讽笑。
张琼钩也只轻轻扫了一眼,不管这局促的厨娘,径自离去。
厨娘手足无措地看她离开,这朵简陋的木兰花落在地上,被一串串刻意为之的脚印踩扁了。
压成片的木兰花被卞红秋小心翼翼贴到玉簪上,他举着簪子在明亮灿烂的日光下比对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将花蕊雕歪了。他把这枚玉簪在指尖转了数圈,又觉这玉料子不算最好,于是不再纠结,取出葫芦皮将玉簪抛光,留下自己平日戴着。
他将扁平的木兰花拂进自己的茶杯里,分神去看仍在熟睡的孟是妆,自言自语道:“阿是,你怎么还不醒?这些年从没休息好吗?”他想了想,在秋河送进来的一碗绽放正欢的木兰花里,选了一朵最艳丽的往孟是妆鬓边插。
卞红秋歪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孟是妆脸上的每一寸——如他这几天时时发呆那样。
又自说自话:“我早和柳先生说过,你养好一些,能在西境军那群自卖自夸的庸脂俗粉中一骑绝尘,他偏说漆子玉那个被人退了三次亲的老光棍最好看。”
庸脂俗粉的老光棍正好捧着鸽子进来,一听自家殿下对他的评价,心碎了一地,扣着重甲的腿朝后不可置信地踉跄几步,把整间房的地震了三抖。
卞红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哪个二百五进来了,他回过头,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漆将军,你有什么正事?”没有正事,他就把擅闯进自己寝居的这二百五罚出去给别的西境军当练手的靶子。
漆将军这身经百战的钢铁心肠都比不过梁王殿下的“冰心玉壶”,他一张俊俏风流的脸快扭成包子褶皱了,破锣嗓子都隐隐显出委屈:“殿下,属下听说鸽子滋补,想您这几日受了伤还要周旋事务,特意捉了为您补身子。”
卞红秋面无表情,心道这棒槌真是十年如一日地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有什么事求我?”
漆子玉憨厚一笑:“殿下,突袭黄雀洲事已了,柳先生却要我们写什么行动细则面呈殿下,您看……”勉强能识得千字文的漆将军,还是个不通文墨的大老粗,弄这些精细事简直要了他的老命,他宁愿昼夜不息地去拉练,也不想咬着笔头发愁。
卞红秋打断他:“去写。”
漆子玉张嘴还要再说,卞红秋突然反应过来:“黄雀洲又不是野鸟林,你哪抓的鸽子?”
漆子玉心一虚,对上了卞红秋微眯的眼,他之前误捉了许多次传信用的训练鸽,被卞红秋连老婆本都罚没了,不可能再犯这种错误。卞红秋一下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我昨日与邵蒸在城内巡查,见黄雀洲卖花卖鸟的生意倒很多,你是和此处的商家买的?”
漆子玉立刻说不出话了。
卞红秋将人打发出去:“弄虚作假,旁人写一份,你给我写三份,事无巨细,写完送来我亲自看。”
然后提前威胁道:“再在我这儿拖拉,就让邵蒸押你出去。”
那可不单单是费脑子的事,虽然他不怕拉练,但邵将军一定会全往他脸上招呼,非把他揍成猪头不可。屈于卞红秋的淫威,漆子玉只能蔫头耷脑地揪着肥鸽的翅膀走了。
卞红秋揉了揉眉心,正要继续抛光玉簪静心,一回头,对上了孟是妆略懵然但十分亮的眼神。
[垂耳兔头]睡了,明天继续!明天要写()个字!
大家晚安~[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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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挑灯看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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