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妆乍一听,本来还没明白卞红秋的意思。
寝居之中,老居曾从不离身的两柄刀静静交叉挂于门扉之后。孟是妆不可避免地以这种别扭姿势搂着卞红秋分了神。和卞红秋萍水相逢又分道扬镳,他不止一次从老居嘴里听到这位脾性柔善的梁王殿下。
分明老居一手带大的是他,怎么偏偏对另一个连“相处”都谈不上的孩子念念不忘?
不过老居提归提,从来不说什么“某某事人家办的比你妥当”一类说教的话,好像只是闲暇时夕阳摇椅相伴的一点儿旧事。
卞红秋呢。
应该也和老居偶尔拿出来唠嗑怀念时的情感是一样的吧。相伴几月,又是雏鸟出笼,难免对老居有特别的依恋之情,连带着孟是妆都在他这儿讨了几分便利,就似那卖包子的老板家中俩小儿,小儿子但凡抢东西抢不过哥哥,都要来一句“哥哥为什么不喜欢我”。
孟是妆快让腰上的疼痛惹出冷汗来了,一边自顾自补全了卞红秋莫名其妙的惊人之语下的逻辑。
卞红秋看着修竹般清瘦俊秀,实则还是很有成年男子的分量,何况还喝了酒。孟是妆身上的伤破破烂烂地缝补了一点儿,但力有不逮,已经搂着卞红秋慢慢往地上栽了。
真是扯淡。
堂堂梁王殿下,半夜喝多了居然一个侍从没有,撒酒疯撒到他这儿来了。还从他一个身无长物的人这里讨“喜欢”。
孟是妆将木兰剑一卸,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
木兰剑“哐啷”一落地,这在房中纠缠了快一炷香的两个人一起滑到了地上。卞红秋醉得不轻,还知道自己正扯着孟是妆往地上栽,他模模糊糊地想:阿是伤可没养好。
一面想,一面从嘴巴里漏出来:“阿是、你的,你的伤……”
孟是妆闭眼认命,早知当时听到动静就直接甩木兰剑将人打出去。
卞红秋控制不住脚跟朝后栽,手臂倒还很有力气,紧紧揽着孟是妆的腰,幸好在身体触地的时候把孟是妆整个人扣在了身上。他的心神全在孟是妆身上,身体别的地方因酒醉都无法迅速反应,于是后脑垂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孟是妆吓了一跳。
他问诊时也不是没接待过因喝醉了酒一头摔死的人,当即双手从卞红秋的怀里挣脱出来,想看看把这位重逢后看起来一直英明神武的梁王殿下砸傻没有。他一手撑地,屈腿跪在卞红秋大腿两侧,还得分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腰。
“卞红秋!”
可惜孟是妆没有三头六臂,倘若不撑着地只怕要继续栽在卞红秋身上,只好扶着腰越凑越低,“卞红秋,说句话!”
月色斜入户,他看见卞红秋面色酡红,头朝另一侧偏着,听见自己的名字后,慢吞吞地转头睁眼,眼皮一掀,还是那双盈满水色和春情的眼,专心致志地盯着孟是妆,然后好像是认出他了,又缓缓冲他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孟是妆松了一口,还有反应就好。
卞红秋又开始胡言乱语:“阿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喜欢我。”
孟是妆要撤着身体往后,冷冷道:“对,我更讨厌醉鬼。”
卞红秋瞪大眼睛愣在那儿,一动不动。
孟是妆叹了口气,想先跪在他膝侧想把他拉起来。未曾想,人还没直起腰,卞红秋突然猛扯了他一下,他骤然失去平衡,一手“作茧自缚”地扣在腰后,额头直接撞上了卞红秋的下巴,把他撞了个眼冒金星。
“你……”
卞红秋一只手覆在孟是妆的颈侧,拇指不老实地摩挲着这一小块敏感的肌肤,然后食指卡在他耳下的颔骨把他的头抬起来。
孟是妆顺着这股力道仰起脸,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怒骂出声,底下这个登徒浪子灵活的拇指已经滑到了他另一侧的下颔,用一种好像十分轻飘飘、又根本没办法挣脱的力气,宛若盘丝洞的蛛丝将他五花大绑,最后贴住他干涩的唇。
他听见了对方一声叹息。
孟是妆惊在原地,鼻尖酒气萦绕,他与卞红秋两人几乎近到双睫交织。
对方眼中磅礴倾斜下来的爱意和眷恋把他的脑仁都烫熟了。
他想:这是真的还是梦?醉的究竟是谁?
直到卞红秋手指小心翼翼贴在他唇侧,要用舌尖撬开他的唇。
孟是妆当即醒了过来,他用柔若无骨的右手抵住卞红秋的锁骨,借着这股力把自己远远推起来。
“咔嚓。”
孟是妆沉浸在震惊和旖旎的脑子被腰处突来的疼痛拉醒。他面色痛苦地闭上眼,抵着腰费了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总算能睁开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仔细细颠来倒去地想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卞红秋这铺天盖地的感情哪儿来的。
他想将这流氓的表情看清楚。
看看到底是无中生有还是把他当成了别的什么人。
一低头,孟是妆再次瞠目结舌地被定在原地。
卞红秋面上醉意未退,眼却睁得十分大,眸中盈盈水湾从眼角流淌成细细的溪流,蜿蜒到下巴处缀成珍珠没入衣领。他见孟是妆看过来,哽咽道:“你居然这么对我。”
孟是妆被这一出贼喊捉贼整懵了。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与卞红秋的姿势,所有的话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气。
和醉鬼计较不来。
他于是不再搭理卞红秋,从腿边摸索到自己丢下的木兰剑,边挪边歇地把自己撑起来,又绕开卞红秋挪到了床榻边。他将木兰剑置于枕边,从地上那个醉鬼周身携带的热意和酒气散去,感受到了春日夜中的凉意。
他站在榻边,看着躺在地上已经开始疲惫眨眼的卞红秋,顺着月色望去窗外,回忆起素剑山上每个无眠的夜。他想,我如今脾气居然这样好了吗?
但他确实没抽剑捅卞红秋泄愤,还把榻上唯一一床被子扯到了卞红秋的身上。
孟是妆枕剑和衣闭眼,脑中却思绪纷飞。屋中卞红秋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声钻进他耳中,他越想越荒唐,浑身都痛起来,想翻身都做不到,磨磨蹭蹭地挪到床榻最里面,靠着墙面又盘腿坐起来,直到天朦胧亮起才微微有些睡意。
而“犯事”的卞红秋一无所觉,就着冰冷的地面和锦衾大梦一夜。
第二日日上三竿,他头疼欲裂地醒来——除了宿醉以外,他摸到了自己后脑的一个肿包。
怎么回事?
离开酒楼前宋静妍还领在前头,怎么至于将他脑袋后磕出这么大一个包。
他屈腿坐起,日光刺在眼皮,他却睁不开眼,只好捂着眼睛回想昨夜的事。
好像……酒气上头,被琴鹤秋河拽着,还嚷嚷着要去跳河?
卞红秋长长叹了一口气。
颜面扫地。
然后,是姐姐扶着他回房了?
想到这儿,卞红秋一手摸到了冰冷的地。他心中一滞,不好的预感蔓延心头,费力睁开自己已经肿成了核桃的眼睛,被刺眼的日光照得险些流泪。他偏开头,这时,出乎他意料的,房中另一个人哑着带着低低的怒意:“没完了是吧!你哪来这么多事要哭?”
卞红秋一个激灵,转身对上了孟是妆憔悴乌青的眼。
昨夜荒唐的记忆瞬间从他生锈的大脑中转动,他抱着被子仰视着孟是妆,面上表情麻木,所有情绪全藏进眼皮里——惊慌失措、希冀、担忧……藏进了肿成一条缝的眼中,所以孟是妆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只看见这个“水做的”梁王嘴角垂着,好像随时都能大哭一场。
卞红秋不知该先解释轻薄孟是妆的事,还是挽尊解释自己并非是个爱哭的娇花,昨夜实在是借酒浇愁,反浇出更多愁。
他欲言又止,一个字没蹦出。
孟是妆静静看着他:“说啊。”
卞红秋语塞:“我……我喝……”他眼睛虽然眯成缝,但并不影响视线,能将孟是妆脸上“凡事推给酒”几个字看的清清楚楚,便什么借口都再找不出。屋中沉默弥漫,卞红秋快被孟是妆的目光看得抬不起头。
及时行乐。
他倒好,什么情浓意长全都没尝到,反而要先开始收场了。
卞红秋实在不想在孟是妆面前做缩头乌龟,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承认了:“是,我下流无耻,对你有非分之想,借酒发性……”
孟是妆打断他:“闭嘴。”
卞红秋乖乖闭了嘴。
孟是妆一夜未睡,腰还疼着,什么骂人的话都没精力说。他深吸一口气,“你昨夜把我认成了谁?”
卞红秋猛抬眼看他:“我没有!”
他又猛然顿住,看见了孟是妆面上流露出深切的疲惫,他不知怎么解释,恐怕越真挚的话对于孟是妆来说越是累赘。
而孟是妆不懂他心中的纠结,只是明了地点头:“梁王殿下,您芝兰玉树、文韬武略,合该是青史留名的人,不须为年少时所谓的救命之恩把心放在我这介草莽身上,您悦意错人了。”
卞红秋就着原本的姿势看他,发问:“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孟是妆:“无一字虚言。”
他想:什么真心话假心话?话不都这么说?这比他和黄雀洲大街小巷媒人说的拒亲之语都要郑重。这位梁王殿下明显是自尊重于自己对他人情感的人,想必今日就要把他挪出守备府了。
他想着,自动替卞红秋翻了篇,立刻想到下一茬,不知六郎还能不能继续在此读书。还微微有些发愁,却听卞红秋语含难以掩盖骄矜自傲:“阿是,你一直把我看得这么厉害吗?我远远不及你的。”
孟是妆:“……”
他木然与卞红秋对视,怀疑他没听懂人话。
他张了张嘴,居然有点儿无话可说。
卞红秋也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十分无力的情绪,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只听了半句话。但他大着胆子打量孟是妆的脸色,没有对他的厌恶和恶心,好像只是出于怕麻烦的心态想赶快和他斩断纠葛。他心中一动:“阿是,左澹十八洲局势紧张,你也曾入过梁王府,我们与陛下关系微妙,许多事还都没有定数……”
他伸手挡住自己的“核桃眼”,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只是不知该怎么向你说我的心意。十年分别,我其实很想念你。你不是草莽,当初京城波云诡谲,梁王府所有人都在刀尖上跳舞,我却还是个想继续躲在别人身后的懦夫。你比我勇敢、比我聪明、比我果断,我爱慕你,从十年以前,不是因为你救我。”
“我只是怕,一路再往西境,还有京城那边随时会变动的局势。我不想让自己遗憾,却叫你为难了。”
孟是妆:“那你还挺贪心的——别挡了,我早看清楚了。”
卞红秋放下手,没听出孟是妆话里有别的情绪,心奇异地放松了。
孟是妆还是没就此松口:“今日我就要离开这儿。”
“梁王殿下,别白费心思。我,”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要说得决绝一些,“我喜欢女子。”
[可怜][让我康康]这两天懈怠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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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挑灯看剑(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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