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心绪百转,黄雀洲这个时节的正午已很有些热度,光从窗过,远远地落进幔帐中,将一侧的床榻照得十分明亮,而孟是妆坐在另一侧床榻之上,脊背和从前一样挺拔,再找不见僵硬和病态,反而是一种散漫的灰败。
对方先是望着尘灰扑朔的窗下,随后视线一转,落在自己长久缠绕着绷带的右手上,最后注意到卞红秋仍不死心的目光,才抬头冲他扫来一阵锐利的眸光。
“还看?”
卞红秋抓着身上的被子挪开眼,“我知道了。”
他这声音很低,孟是妆敏锐地听出,这句话的份量和声音大小一样飘忽。
孟是妆十分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出去。”
一点儿寄人篱下的自觉也没有。
卞红秋只好拖着刺痛的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浑身酒气地离开了主院。他周身掩藏不住的颓丧,一只脚跨出院落,正好迎面撞上了来送醒酒汤的宋静妍。
宋静妍也是吩咐人给他送醒酒汤的时候,被横波一句“殿下如今在哪个院中休息”给问住了。城中事务初定,军中府中的事纷乱繁杂,她紧着急事先办,刚入守备府时将杂事交由横波,后来又偶尔派横波出去,随意点上琴鹤秋河顶着,于是许多事都不伦不类地搁置着。
她想了想,觉得卞红秋倘若没夜半又离府往营地去,多半会宿在孟是妆那儿。
既然如此,想必也不用多叫人准备一处院落了——不是卞红秋再寻由头十天半月不回来,就是孟是妆扛着包袱走人。
横波端着醒酒汤跟在宋静妍身后,细细观察,觉得宋静妍全身也写满了“躲懒”两个字,放到从前,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殿下无处可去的事。
不对。
换了从前,卞红秋少吃一粒米宋静妍都要发愁,怎么可能放着个大醉酩酊的卞红秋去旁人那发疯,自己回房睡上一夜好觉?
卞红秋宿醉后哪哪儿都使不上劲,捏着眉心走了一路的蛇爬线,都没注意到宋静妍人到了跟前。
宋静妍开口叫他:“殿下,头疼得厉害?”
卞红秋放下手和她对视一眼,两人双双默契地撇过头去。
宋静妍是心虚。
她也有些放任卞红秋去捅破窗户纸的意思。七情六欲、爱恨嗔痴,经历过的人教不了,外头看的人学不会。况且梁王府只有光棍,上到耳顺之年的柳先生,下到一根又一根毛还没长齐、十五六的西境小兵们,只有宋静妍这么个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人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情事。
越是挂念,越易成执念。
好歹梁王殿下也是一方主帅,震慑不了四海,大虞一境也不小,想必自己身在局中,不会弄不清楚情义和恩义吧?
卞红秋则是颇不好意思面对昨夜见过自己撒酒疯的人。
这把年岁,什么烦恼心事,憋一憋也就憋没了,拿出来满天下广而告之算怎么一回事?
他接过横波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含糊地回应了宋静妍的关心,随后问:“六郎呢?在柳先生那儿吗?”
宋静妍:“方才去前院用过午膳了,好像是又回书房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卞红秋总算反应过来是什么时辰了,他说:“我去书房……罢了,我……”
宋静妍接话:“殿下去偏院洗漱一番,换件干净的衣裳吧,我让人把六郎叫过去。”
卞红秋点头,抬手制止了横波的搀扶:“唔,给阿是送些吃食吧,还有药。”府中婢仆早说过规矩,想必早上来敲过门,只是他这个醉鬼没听见,孟是妆应也没吱声,才不敢推门打扰。
宋静妍点头,还是让横波跟在卞红秋身后,自己吩咐旁的人去书房跑了一趟。
偏院中,卞红秋浸入浴桶的温水中,总算将睡了一夜地板的疲惫缓解了一些。他单手支在太阳穴旁,脑中越来越清醒。屏风后,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传来,然后极有分寸地停在了外头。他在水中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来了?”
六郎与他搁着一道简约的木兰花绣屏,弯腰拱手:“殿下有何吩咐?”
卞红秋:“春香洲那头情形如何?”
六郎早猜到他召见的目的,从袖中掏出一折无痕纸,得了卞红秋的准允后,绕过屏风,将信纸递到他的手上。
“李夫人已探明,朝廷想要的东西或在文妃手中。”
卞红秋拆开巴掌大的信纸,水珠一点点晕染上墨迹,将一个“方”字晕成一团糊涂的墨迹,“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能与朝廷拖延十年,这位将军真是个痴心人物。”他将湿透的信纸揉成纸船的形状,放进浴桶中,“文氏举族叛逃,一旦这件令朝廷投鼠忌器的东西不在了,所有跟随境西王的叛贼绝无幸免之可能,除非像李夫人这样临阵倒戈的,还能谋个功过相抵。”
六郎:“是,看来方将军还没能劝文妃放弃境西王。”
卞红秋哼笑一声:“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他自以为是,倒要我西境将士用命给他填时间不成?”
六郎知他已有打算,捧哏似的干巴巴问了一句:“殿下的意思是?”
卞红秋看着纸船沉进浴桶中,水温已凉,从浴桶中站起来,水珠哗啦啦顺着中衣落进桶中,六郎从他身后那个角度,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中衣下,勾勒出精壮的身体。而身体的主人确如年轻的躯体般果断决绝:“不能再拖了,席中庭道歉道得干脆,根本没答应我这儿发过去‘不允冒进’的口信。京中陛下病中,等他来下令拉住席中庭这匹狼,我们所有人只怕都要和西境的逆贼同归于尽了。”
席中庭再怎么周全仔细、有勇有谋,都是个人,他在感情上的弱点,大概就是自幼相伴辅佐的君王。筹谋数年,胜利近在咫尺,最想一统大虞的陛下却看不见结局,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等太子继位再缓步推进?
他还是个不肯听劝的亡命之徒。
这世上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卞红秋身系梁王府和西境军,只能妥协。
卞红秋:“我记得你说过,开兰州李氏财货颇丰?”
六郎:“李夫人和我说过,当初宗族吞了她们那一支的家产,还有她与萧夫人从海外带来的奇珍异宝,壮大数倍不止。几十年来兴衰沉浮,但底蕴积攒在那儿,若是能一抄到底,养两个西境军都不成问题。”
卞红秋淡淡回道:“那就抄了。”
六郎提醒他:“开兰州的崔越大人方正清廉,只怕莫须有的由头不肯动手。”
卞红秋跨出浴桶,披上新准备好的衣裳,肩上湿漉漉的发仍在滴水,转过身来眉眼含笑:“六郎,你也在这儿,有些东西该物归原主。”
他扯下挂于屏风上的腰带:“李夫人也默许的,不是吗?”
六郎看着面前这位“出水芙蓉”般的梁王殿下,突然道:“我阿兄的腿不长在我身上。”
卞红秋但笑不语。
—
夕阳西斜,六郎便去叩了刚收拾好包袱的孟是妆的门。
孟是妆蹙眉:“你要渡河回开兰州?”
六郎点头,接过孟是妆手中两柄刀,拉他坐下。
“阿兄,我一直没和你说,阿嬷确实在黄雀洲中找到了我母亲。”
孟是妆倒没因为他的隐瞒而生气,只面色微微一凝:“那你,此次是随你母亲和阿嬷回开兰州?”
六郎睁大眼睛看他:“怎么可能,我说好日后跟着你的。”
他状似踌躇,还是叹了口气,“我母亲不要我了。”
孟是妆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长到这年岁,他还和在素剑山时一样,对“父母”二字没有特殊的情绪,不过人世间流窜许久,大抵明白是什么滋味,或许就如同他有朝一日在素剑山上的可居醒来,有人来告诉他老居抛下他下山了。
但这样也不算十分贴切。
因为他也觉得老居扔下他这个累赘是好事。
他犹豫着将手搭上六郎的肩:“你……我要你,别怕。”
六郎了解他,知道这是他能说出最大的安慰了。他抽了抽鼻子,半真半假:“我不难过,她给我留了很多钱,足够很多人衣食无忧一生的钱。”
钱啊。
孟是妆想,六郎应该还是难过的。
铜板这种东西,他曾有段时间看得很重,坑蒙拐骗无一手段不用。直到老居死后,他又觉得这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一度对铜板淡化了实感,哪怕有梁王府接济的“横财”,“挥土如金”时不快乐也不心痛。
孟是妆想了想,将桌上的木兰剑推开一寸:“你想要和你母亲一起生活吗?我去把她抢到你身边。”
如果“父母”和老居一样重要的话,是该拼命去抢一抢。
六郎面上刻意流露的伤心险些绷不住。
当然,他对李雁不是没有渴望,这种渴望却在他们见的第一面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承认李雁是他的母亲,不过,李雁大概不喜欢被他那么称呼。也许,在拿下整个西境后,在她能完全摆脱对第二任丈夫的依托时,她会更喜欢别人称呼她为“李小姐”。
他与李雁不会再有母子缘分。
他们谁也困不住谁。
六郎更多的愧疚来源于孟是妆。他知道,孟是妆一定是想起来老居。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半低着头:“我不要她,我只要你,阿兄。”
他胸膛大大地起伏了一下,故作轻松地抬起脸:“不说她了。阿兄,我来找你是想说,我已答应将这些钱尽数赠予梁王府。这世上还是有很多钱财办不到的事,譬如珍稀药材,譬如王府里的周先生。我和殿下说了,条件就是要他们倾尽全力把你的伤养好。”
“阿兄,你安心在府中养伤,这是殿下答应我的。”
孟是妆推拒的话到嘴边,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已没有大碍,会仁济堂照旧可以自力更生。而且昨夜卞红秋的疯言疯语还历历在目,他留在这儿真是浑身不痛快,好像惹了一段没头没尾的情债似的。一大堆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不便拂了六郎的好意,更不好和个孩子将荒唐事和盘托出:“你去开兰州也不安全,我身上的伤也没有什么大事了,与你同去吧。”
六郎露出个乐观的笑:“殿下答应亲自与我去,阿兄在这儿养伤就是了。”
孟是妆:“……”
不过,卞红秋不在府上。
六郎劝了又劝,晓之以情,用了诸如此类“别叫周先生奔波在仁济堂与守备府间”的借口,孟是妆总算点头:“等你从开兰州回来,我们就回仁济堂。”
这么一劝,就到了掌灯时分。
孟是妆不想让六郎长身体的年纪跟他吃些养伤的清粥,就把人赶去了前院。
而一出门的六郎立刻看见了俯身在窗边又直起腰的卞红秋。
见六郎的目光扫来,他举步走在前头,出了院落才理直气壮地问:“你阿兄和你说起话来倒是愿意讲个温和的迂回。”
六郎脸上笑容温和,“是啊,阿兄对外人和放在心上的人总是不一样的。”
才怪。
他对着老居,哪怕病重时都吵过两句嘴。
六郎也就恰好用个信手拈来的话触动了孟是妆那根晚生的情肠。
但他自然不会说出来拆自己的台。
卞红秋回头,六郎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气得他拂袖就走。
他也不拖着时间,知道孟是妆是因为他这个“麻烦”不在府中才点头,多留两日,连六郎卖的惨说不定都不管用了。
六郎也存心给他添堵,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等在孟是妆门前,孟是妆送他出个门就叫送行了。可怜卞红秋孔雀开屏地杵在府前半个多时辰,只遭到了以漆子玉为首的一种光棍不明就里的嘲笑。
听府外喧嚣渐止,孟是妆大感松了口气。
卞红秋走了,加之他的伤逐渐痊愈,便开始放心大胆地在守备府中走动。开始是继续找周先生窜门,后来偶尔去书房同柳先生饮茶——不过次数甚少,骤然闲下来的柳先生休息几日又觉嘴皮子太轻松,每次孟是妆来非念个紧箍咒不可。
周先生在府中休息,与境西王战事稍歇,营中军医也忙得过来,就只有三三两两的将领勾肩搭背来他这儿要些自己人比试会用到的外伤药,孟是妆在一旁看着,有时会帮着看看药方。待伤更好一些,他就再闲不住了,拎着老居的刀去了守备府中新建好的校场。
校场之上,守擂半月有余的漆将军正爽朗地笑着。
邵蒸还在西城门部署,卞红秋这次是带着晏河去开兰州的,他上头无人,一连开嗓十多日,将守备府中轮休的将领唱跑了一大半。
孟是妆常比漆将军还早起一刻钟,因此还不觉十分困扰。
他住府中几个月,与这些西境军混得熟了些。漆子玉远远看见他,难逢敌手地招呼他上前:“孟公子,可愿与我比试一场?”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嗯,月底应该可以完结?要不然就是下月初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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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挑灯看剑(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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