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妆在榻上躺了几个月,骨头都躺软了,这会儿也十分手痒,因此毫不犹豫走上前去。他穿着舒适的宽袍大袖,使起刀剑来颇为不便,左手两指勾住刀鞘上的旧缠布,将右手连同刀柄和碍事的衣袖一块儿捆了,左边还是放任自流地垂下一片飘逸的衣影。
漆子玉举起长枪,左脚后撤半步。
他是当初亲临明浑州事变的人,也曾与孟是妆相处过数月,对这个握着一柄短剑就敢爬上旋涡中心的少年印象深刻。真正的郡主殿下“娇花”般卧着风浪便折,梁王府前途未卜,他与所有先王旧部都不愿把未来托付于那时的卞红秋,但也无法真的割舍离去。
至于孟是妆,他身上无疑有令所有人都钦佩的勇气。
漆子玉彼时守在京中梁王府内的郡主榻外,见过孟是妆夜中不安地拾起木兰剑,也立在他身后看周先生为他取出手掌碎骨的全程,领教过孟是妆用残疾的手掌挽出的锐不可当的剑风。
他也很好奇,十年以后戾气和锐气都从眉宇间褪去的少年,现在提刀是什么样子的。
孟是妆并没急着动手,他已经忘记年少时和漆子玉对过的那么一两招,但也记得,自己那时不管是力量还是技巧都远输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他自幼年习武起,很长一段时间都用着不称手的剑——那一柄一度高于他身量的长剑,要他双手抱住使尽浑身的力气才能拖动。将那把剑遗弃在素剑山后,他特意为自己挑选了许多能轻松拿起的短剑,但常常连剑出鞘都不顺手。
可他不愿意去回忆那柄剑的样子。
然后是老居的双刀。用起来便更不顺,双刃早爬上斑驳的锈迹,日前他掷出其中一柄道刀救下六郎时,因锈迹侵蚀得薄如纸翼的刀断了一掌长。他抖着两柄刀,觉得这两柄刀离寿终正寝也不远了。好歹是老居给他留下唯一的东西,往后还是收起来不再用罢了。
孟是妆观察着漆子玉的脚步,见对方抵住脚后跟,一枪挑来,他侧身一躲,一刀从长枪之上擦身而过,漆子玉与他一枪之隔,已经感受到了凌厉的刀风,像是湍湍长河中奔涌而下的猛水。距离一近,漆子玉手中长枪就要吃亏,于是他迅速后退几步,手掌灵活向上一滑,银枪的枪头调转,轻轻松松将孟是妆一往无前的残刀戳破。
孟是妆左侧宽大的袖袍一卷,将飞出去的锈刀片团在衣袖外转了数圈,连着已成摆设的刀柄轻飘飘送到地上,单脚一踩,撤出了校场之外。
接着,他全数的心神灌注在右手的刀上。
不过瞬息,漆子玉已经将他看了个透彻。他右手虽伤,两刀如影随形,但并没将左手练成惯用手,哪怕使刀,也还是推着不伦不类的剑招。
刀的精髓在刃,剑的精髓却在剑尖。
摸清了这点儿,漆子玉收拢长枪,专挑不上前。
孟是妆摸不到人,他右手用起兵器也全是靠肩膀和手臂上的劲儿,舞不出什么虎虎生威的把式。但握刀三年,他将素剑诀填进去,演化出了很多刀上的功夫。他转动右臂,刀影便飞快地动,逐渐成了素剑诀中的“涟漪”。
这一道“涟漪”比之用剑的扩散更快更大,将剑尖无数的银点化成刀锋,如绞肉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
漆子玉并没想躲,他正想请教的就是孟是妆这一招。
十年前孟是妆还是拖着病体,招式无比精妙,发挥出来的威力不过十一。
他盯着眼前即将转到长枪枪头上的“银花”,倘若是用剑,想必最紧要的是剑尖朝向。如今换到刀上,孟是妆这个使出招式的主人自己能分清吗?他抵住枪尾,半分力都不收,直往中间刺——说他有恃无恐也罢、乘人之危也罢,他们行军打仗练出来的就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孟是妆既然还是以右手与他相对,那他也绝不会留手。
长枪与锈刀相触,发出十分刺耳的声音。
孟是妆挥刀而上,绚烂的银花在漆子玉眼前骤然露出狰狞的面目,刀刃斜着突出,直挺挺削上了长枪的枪杆。
漆子玉不甘示弱地以掌相推,想故技重施折断锈刀。
一声脆响代替的叫人牙酸的刀枪相磨。
孟是妆手里第二柄刀如他所测一分为二,漆子玉的小半截长枪在空中拖着红缨抛出一道鲜艳的线,最后插入校场之下的土地中。
漆子玉先是望着自己被砍飞的红缨枪头怔愣一瞬,随即眼眸发亮地看着孟是妆。
他们这一批相熟的西境军在守备府中临时扩出来的校场比试斗武,脱衣赤膊都是常事,偶见孟是妆拎着刀来接场,看他有气无力的腰身和两只明显力量不同的手腕,谁也没想到他这只还得靠外物相接的右手能毫不退让地对下这么惊艳的一招。
他爽朗一笑,将只剩枪杆的长枪抛开,冲底下的人示意给自己找一杆新枪。
“好!我们再来比一场!”
孟是妆干脆点头,从心间蔓延出一股滚烫的热意向全身。
他把右手上的旧布解下来,将两柄刀的残骸妥善安置去一旁,借了一柄军中将士常用的重剑。他还是没有用左手。自右手残废后,他平常干活、夜间练剑确实有意锻炼左手,但许多时候,还是以右手来对敌。
手中这柄重剑长度合适,剑柄也与他的手掌契合。
漆子玉见他拿到新剑后,二话没说提枪冲来。
孟是妆右小臂一用力,下意识做了一个朝上撬动剑鞘的动作。随后,他立刻反应过来,但漆子玉手中威风凛凛的长枪已刺到眼前,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戳在剑鞘的镂空处,朝前一推,打断了他拔剑的动作。
他折腰一闪,左手松开剑鞘,任漆子玉将剑鞘挑去天边,在对方未收枪时,使了一记十分标志的“沧浪式”。漆子玉正面迎上这一招,耳边炸开水花将巨石震碎的声响,一朵急浪从天而降,他将长枪压于地,跃身躲开,刚一落地,围成校场足有一成人合抱的木桩便被拦腰斩落。
校场四下寂静一片,随后爆发出一阵叫好。
孟是妆冲漆子玉一摊左手:“漆将军,不必留手。”
这场比试一直持续日落时分,孟是妆还与几个品级不大不小、擅长用剑的将军酣畅淋漓地论了一番剑。校场这头斗得如火如荼,宋静妍使人来叫,请各位将军们去前厅用饭。
孟是妆本要回房喝粥,被将军们三三两两架过去了。
一到前厅,宋静妍和邵蒸都在。
邵蒸已将城中的事都料理妥当,朝廷派来的新知州就在路上,等两边事务一交接,西境军便如在开兰州一样,只管往西边推进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歇几天,身着常服,不等漆子玉等人来,自己已经豪饮三大白。
一群糙汉凭着心情把人带来,却不知该怎么招待,一看见酒,邵蒸还一马当先地先犯了禁,当即什么都想不到,一人分了一碗喝个痛快。孟是妆一眼望去,全是梁王府自己人,更觉自己该告辞回房才对。
宋静妍却体贴地给他准备好了清淡的饭食。
“阿是,你本是客人,招待不周,不要见怪。”
孟是妆坐在她对面,对她喊自己熟稔的样子有些不自在。
宋静妍:“殿下不日要从开兰州回来了,后面怕没这样轻松的日子,干脆让他们放肆聚一聚。”
孟是妆执筷的手一顿,“梁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宋静妍对卞红秋那点儿事门清,当然不会以为孟是妆是在关心卞红秋。她的殿下一口一个“阿是”,恐怕十年里梦中都叫了不少,另一个主人公却满脸冷漠地称呼“殿下”。她想卞红秋真是任重道远,面上一点儿不露心绪:“没几日了。”
她扯开话题,推了孟是妆一杯姜茶,“阿是,往日种种,还有此次你对殿下的救命之恩,我们梁王府上下该对你郑重道一声谢。”
孟是妆微微拧眉,应付不来这么郑重的场面。
何况他也一直把自己与梁王府间的交往当做银货两讫的买卖,拒绝的话没说出口,二两黄汤下肚的漆子玉已经自来熟地和他勾肩搭背了:“当初若没孟公子相助,恐怕梁王府上下都要折在京城中了。”
他有什么说什么,也并非是还对卞红秋有何不满。
宋静妍看他一眼,一边,邵蒸撂下酒碗,站起来从后头拎住漆子玉的衣领:“子玉,许久没和你练过了,出来陪我过两招。”
漆子玉酒量不好,这会儿被扯得踉踉跄跄,以为邵蒸发了酒疯:“将军!将军,属下今日练了一整日,浑身还都是伤……将军,等等,要不明日……嗷!”他被邵蒸随意放在前厅外的空地处,然后结结实实地吃了邵蒸一拳,发出了能将鸟雀惊飞的惨叫。
剩下的将军面面相觑,嘴中胡言乱语把这话揭过。
孟是妆抿了一口姜茶,不想动脑子去思考漆子玉这话有什么不对。
宋静妍听着漆子玉挨揍的声音,继续:“我前几日在书房看见六郎用功,他和我说日后还想跟你一起生活。你们日后若回仁济堂,除了银子药草,不知书籍古卷要不要一些?你对我们的恩情,一两句话实在太单薄,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可以开口。”
孟是妆还和六郎说过往后不再靠梁王府接济的话,但橄榄枝伸到这儿,他也不是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银钱药草都不打算应,听了后半句,问道:“西境之外,什么地方都可以参与科考了吗?”
宋静妍:“离京城最近的几个州府,陛下推举了暂时的‘小恩科令’。大虞因内斗元气大伤,境西王之外,各地猖獗不休的土匪也是个难题,举国上下能用的人才更是少之又少,可恢复科举也不是易事,期间每一环都关乎天下学子多年寒窗苦读,不是急能办好的事。”
孟是妆慢慢点头。
宋静妍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状若无意补了一句:“不过六郎还未成人,也不算太着急,等他的学问能下场应试时,想必大虞已收归一统、四海升平了。”
孟是妆不太清楚这些事,听到多少记多少,举起姜茶和宋静妍又碰了一杯。
三日后,卞红秋带着六郎回了黄雀洲。
他风尘仆仆地往守备府里赶,临到主院时做贼般勾着腰绕了院落走了一整圈。
春日的风和绿意生生不息地游荡,卞红秋听见院中花落的声音,还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从心底绽放了一点儿偷来的喜悦,阿是还没走。
卞红秋捋了捋衣衫,觉得自己可以走进去和孟是妆说几句话,自然一点,和六郎有关,孟是妆绝不会反感。他又去开兰州办了这么久的事,说不定孟是妆早把那天晚上自己轻薄他生起的怒意消了,也许还能继续找个别的什么借口留他下来。
可他抬步走进去,和正在拣海棠花瓣的横波对上了眼。
卞红秋在院落张望一周,主院门窗大开,他一眼看见榻上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木板。他与捧着一筐海棠花的横波对视:“阿是,回去了吗?”
横波点头:“孟公子昨日一早就走了。姐姐说这院子里的花开得最好,让我摘一些,她给我做花糕吃。”她双手环抱着一小只竹筐,笑得眼都眯起来了。
卞红秋双肩微微一沉,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宋静妍带着领了干净枕被的琴鹤秋河等在主院外,劝他:“殿下休息一晚吧。海棠花如今很新鲜,我酿一点儿花蜜给殿下存起来。”
卞红秋摆摆手:“姐姐帮我弄得甜一点儿,我不休息了,邵将军和柳先生在何处?”
得到这二人皆在书房的答复后,卞红秋说:“我去与他们对一对现在西境军的用度,晚间姐姐用了饭后也去书房一趟,我与姐姐说一说后头的安排。”
他隔夜的衣衫都不换,话音未落人已走出去数步。
柳先生暂住的书房也扩建了。黄雀洲原本等待处置的大小官员都出了章程,确定罪名的下狱,等新知州来后核实报与朝廷。但无论如何,这些人是住不了之前的府邸了,所以邵蒸全分配给了有品级的将军们暂住。
淮河岸草扎的营地和守备府一下空了许多。守备府中,将原来巴掌大的书房与背靠背的厢房打通,布置成了一个能容下二十人左右的议事厅。邵蒸把柳先生的东西挪去右厢,置了一张足够宽大的长桌,又把填满书的书阁清空,换了十八洲各州战备、地图,还有能探查到的官员卷宗,这些年暗桩送来密信的信息整合。
宋静妍遣人给卞红秋送了简单的饭食,卞红秋只草草灌了自己几口热茶,便于柳梦蝶和邵蒸商谈到夜幕至。三人在书房用了饭后,宋静妍与西境军中能说得上话的大小将领陆续赶来。
卞红秋将从开兰州李家抄的银子交给柳先生列了个大概,确定了他们不必朝廷援助,也能大刀阔斧地吃下一整个西境。卞红秋年轻艳丽的容颜映在澄黄的油灯光后,眉宇间看不见什么疲惫,反而是一种势在必得的懒散:“那就给席中庭传讯,接下来让他来配合我们。”
即便他们和席中庭、京城中的人现在有一样的目标,但隐形博弈却始终存在。
席中庭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做破釜沉舟,他们也可以。
能拿得下筹码,才好谈条件。
卞红秋:“叫他给我守死了和月婵洲相对的临海三洲的门,倘若放跑一只苍蝇,名声受损的都是陛下。”
柳梦蝶不太赞成他这样冒进:“境西王手里的可是传国玉玺,那是每个大虞人的‘祖宗牌位’,他若要玉石俱焚,将玉玺随意砸了毁了,这、这大虞的基业可……”
年轻的殿下不懂什么祖宗基业:“先生,再由着境西王用‘牌位’拖下去,我们军中清明时分要去祭拜的墓碑只会越来越多。基业毁还是延续,不在一块儿石头上,否则先帝怎么那么轻易地把玉玺给出去了?”
柳梦蝶当然知道尽快拿下十八洲才是正事。
但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传国玉玺之是一块儿无足轻重的破石头。
境西王一旦鱼死网破,即便他们将消息封锁在十八洲,也会让此地百姓对朝廷产生更大的质疑。
卞红秋却已经拍板:“就这么定了,把戏做足。姐姐替我安排好,我要亲自去一趟春香洲。”
他对玉玺是否能拿回来没有太多信仰上的担心,反正玉玺不是在他手上丢的,他也不差这枚玉玺封王封侯。流言蜚语怎么传、青史怎么写,都是赢家说了算。朝廷和席中庭都觉得拿下境西王是志在必得的事,于是肯花时间周旋着想完整地把玉玺拿回来。
若不是薛皇病重,只怕席中庭也不会那么着急。
既然已经打草惊了蛇,难道还继续任由城中内应不作为吗?
卞红秋回忆着李雁送来的信。
席中庭急着出兵,甚至笃定地传信要他们搜查境西王府,约摸陛下派去境西王身边的内应左右摇摆,又迫于压力只能给了席中庭可以动手的信号。
宋静妍与卞红秋看法相同,但也不肯卞红秋亲自去冒险:“在诸位将军中选一位合适的便好,殿下何必亲自去冒险?”
卞红秋:“这位方将军连席中庭都敢糊弄,诸位将军去了只怕也奈他不得,我带着陛下的信物亲自去一趟。”
宋静妍:“殿下带一队人去?”
卞红秋无奈:“姐姐,月婵洲没那么好混进去,我们要怎么弄出那么多可以入城的假身份?”
宋静妍闭唇不语,片刻后又道:“殿下孤身前往太危险了,又与几位将军都常和境西王那边的人交手,过去实在容易露馅。”
卞红秋早有计策:“我乔装一番,不比将军们易露破绽。”
宋静妍双眸一抬,立刻明白了卞红秋想做什么,但她还是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在太凶险了。”
他们争执不下,邵蒸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黄雀洲中我们之前埋的暗桩还能用。普通百姓,想必境西王身边的人平日里也注意不到,易容一番不会有问题,请两个护卫殿下的安全。”
他身侧,漆子玉一惊一乍的声音响起:“请孟大夫去吧!”
正想拉着脸一口否决宋静妍为他挑选护卫的卞红秋立刻熄了声,想和他争辩的的宋静妍也跟着闭了嘴。
一众想拉架的将军们一个跟着一个也莫名其妙地收了声。
他们望望宋静妍,又望望卞红秋。
漆子玉不明就里:“孟大夫武艺高强,医术也精湛,不、不合适吗?”
卞红秋这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不合适,孟大夫的伤还没养好,如何能奔波费神?”
他站起身:“就这样吧,两日后我便出发。”
卞红秋又和宋静妍对视一眼,看清楚宋静妍眼中的情绪,当即脸上挂不住,几乎是落荒而逃。他一夜辗转反侧,正想着怎么去仁济堂见孟是妆一面,没成想,第二日一大早,不能奔波劳神的孟大夫主动前来拜访。
西境军中最大的棒槌漆子玉误打误撞地来邀功,请卞红秋考虑自己提出的解决办法:“我请周先生给孟大夫看过了,周先生说孟大夫的伤养得很好。孟大夫也愿前往的!”
卞红秋看着他满脸傻笑,头回不觉碍眼。
孟是妆立在堂中:“梁王殿下,西境的大门还没打开,你说的话还能兑现吗?”
[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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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挑灯看剑(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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