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没错过孟是妆眼中的痛色,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刻便知道自己只怕误打误撞好心办坏事了。他的手掌贴在旧碗沿,熨得掌心一片温烫,这会儿小心翼翼地攀上了孟是妆裸露在外的右手小臂。
触碰的一瞬间,孟是妆冰冷的手臂猛哆嗦一下。
他没甩开卞红秋,全部的心神都在剑匣里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上。
卞红秋重新打造了剑鞘,但并不着意做什么别出心裁的小设计。剑鞘上的花纹就是按照原本的图案雕刻的,只在不起眼的地方刻了几朵细小的木兰枝。原本的剑鞘锈迹斑斑,卞红秋花了不少精力才辨别出上头的图案,和剑身的水波纹有异曲同工的相似之处,可显露在外,会张牙舞爪地更狰狞。
旁人或许不清楚这把剑的剑鞘上本来是什么样子,孟是妆与它朝夕相处,即便化成灰也会认得。
他心中不知是笃定还是侥幸,剑鞘毕竟是新制,宝剑未出鞘,他本不该这样确信。
那把他曾经无数次抱在怀里,想投进剑炉与自己同归于尽的剑,在素剑山漫山兜不住的倾盆大雨之下,沾满了他仇敌的血、素未谋面陌生人的血、老扈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它浸泡在素剑山覆灭之夜混杂的血水中,孟是妆用它办了最后一件事。
他刨了一个恰能容纳成人的坑,掩去故人的尸体。
素剑在天地间灌注的雨水长长的鸣响着,像是哀求的悲戚。
剑尖深深插进土地里,血水与泥水纠缠着随他的脚步流动,剑柄上的污浊被雨水冲刷干净。
孟是妆听见剑在响。
可他没有回过头。
他是真的很憎恨这把剑。
可十年之后,这把剑还是因缘际会地回到了他的手边。
孟是妆双眸赤红,他左手支在石桌上撑住自己的身体,低声问卞红秋:“你从哪里找到它的?”
卞红秋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遗漏了孟是妆那些一星半点都没有透露出的伤痛过往。他仰慕着孟是妆,倾倒于孟是妆的勇气、果敢,还有勃勃的生机,却不知从他怎么从深渊中挣扎出生生不息的顽强。
他无视孟是妆的颤抖,扣住他软绵的手指,回道:“道海城里,城中一处名不见经传的铁匠铺里。”
孟是妆直起腰,左手拿出这柄剑,将剑柄与剑鞘相接处在石桌沿上磕了一下,剑并没如他预料般顺着早损坏的暗扣脱出来,还是牢牢地躺在剑鞘之中。他望着崭新的剑鞘,眼前闪烁了数个故人对他深藏怨恨和痛惜的眼睛。
他清醒地抱有一线可能,这或许不是他的剑。
他的剑不应该打不开。
可当他挡住剑柄一滑剑鞘,如这世间所有寻常长剑那样,简单利落地拔出剑时,雪亮熟悉的剑身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水波纹明亮地打在他黯淡的双颊之上,他和素剑静静对视,看着剑身上那双许久没出现过的、蕴藏着戾气和杀意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仿佛他三魂七魄割裂下来的碎片,随着这把剑回到他的身体里,搅和得他周身经脉血液奔腾,然后隔着剑问他:“你觉得你报了仇,就可以摆脱我吗?”
这把剑像是他永远甩不掉的心魔,邪祟般冲他嘲笑,告诉他这仇恨就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孟是妆的视线不可控制地顺着雪刃波及出去,他看见自己亲手栽下一株水嫩的红花迎风摇曳,在春日晨间朝气蓬勃地生长。这一刻,他想起自己瘦骨嶙峋的幼年,戾气瞬间冲破了他脑中仅存的理智,素剑干脆地朝外响了一声。
花盆迸裂的声音在小院中炸开,可怜的鲜花被剑气搅碎,水珠慢悠悠垂落,不久之前,养它长大的主人还细心地为它浇上了恰到好处的水。
卞红秋吓了一跳,他立刻抓紧孟是妆的右臂,顺着这个动作从身后抱住他,制止他还欲提剑的动作:“阿是,冷静下来!”剑鞘方才就被孟是妆的动作甩去了井边,他也不是蜘蛛精,吐不了那么长的丝,四下梭巡,看见了还摆在石桌上的剑匣,空出来的手掌一拍,几十斤重的剑匣翻出去,被素剑未收的剑尖贯穿。
孟是妆的身体被卞红秋一臂圈紧,剑匣将雪白的剑身盖住,孟是妆看不见自己血红的眼睛,一下脱了力,闭上眼靠在卞红秋怀里。
听到动静的六郎赤着脚跑出来,不明前因后果谴责地看着卞红秋。
卞红秋五指强势挤进孟是妆的左手心,强迫他松开剑柄。
孟是妆喘着气,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哑声道:“我不要它,把它带走。”
他不要这把剑。
他推开卞红秋,拎起茶壶灌了几口茶,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卞红秋拾起和剑匣融为一体的剑,将剑一抽,剑匣立刻粉身碎骨,便只好将剑收回剑鞘中,把剑匣的“尸体”随意一收。
孟是妆站起来,要去摆着老居灵位的那间房,转身时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和卞红秋说:“带着剑走,我不需要这把剑。”然后几步迈进房中,轻轻地推上了门。
六郎站在一侧,蹙眉看着卞红秋手里的剑。
卞红秋悄声把剑抽出来,只看见剑身锐利清明。
六郎一下就琢磨清楚了,面带无奈和不满。倘若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事也有天赋的话,卞红秋真是个中翘楚,天下宝剑千千万,宋静妍当初找了几把剑任卞红秋挑,问他要哪一把,卞红秋偏偏选了这把一眼能叫孟是妆失控的。
卞红秋心中缠绕了一夜的热情被尽数扑灭,只剩下愧疚。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想送心上人一件信物,却没想到能搞砸成这样。只好抱着剑原路返回了守备府,一路上无心应付别人与他打的招呼。
宋静妍一看就知,这件礼送错了。
孟是妆当初与他们相处时虽是半大小孩,许多事三言两语会透露出不少,但更多隐秘的曾经不是日常几句就能竹筒倒豆子、痛哭流涕地说给陌生人听。她那时也不会把心神放在挖对方的往事上,所以知道的也不多。
卞红秋也不想这种事还交于人手。
他在房中端详着这把自己从前十分满意的剑。孟是妆与剑对望时的憎恶、狂躁,还有无法克制的恐惧和痛苦,都清晰地映照在剑身之上。
而这把剑,干净透亮得像是一片永远也沾染不上尘埃的水波。
卞红秋盯着这把剑,仿佛看见更早于十年之前的孟是妆,在这把剑的注视下,痛苦又艰难地挣扎。他提着剑,把剑随意甩进了床底下。回过头,宋静妍站在窗后头疼地看着他:“殿下,你不能把什么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都塞进床底下。”
这究竟是怎么养出来的毛病?
小时是些不想吃不想喝的东西,然后是不喜欢看的书,不爱穿的衣裙。怎么这个岁数了还是这样幼稚?
卞红秋伸手一挡,就是让宋静妍别去帮他收拾的意思。
宋静妍从窗外绕进屋内,身后横波捧着几套样式简单的衣裙,一脸期待地看着卞红秋。
卞红秋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眉头一皱,背着手去窗边一望,果真,漆子玉领着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士们蹲在窗下,像耗子似的排着队伸头。他将窗边桌上瓶中鲜艳的海棠花枝抽出来,一人脑袋上给了一下。
他挑起细长的眼,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都给我进来!”
除了神经大条的漆子玉屁颠颠听从他的话进了屋,以为自己是得到许可了,别的人纷纷警铃大作,三三两两推来推去,嘴上找了借口要逃,被卞红秋一声喝住。
宋静妍接收到他们求救的眼神撇开头去,见漆子玉还十分乐呵地从横波手里接过珠花摆弄。
卞红秋刚脱下女装的时候,他们才在西境站稳脚跟,攻下开兰州的第一战也是卞红秋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他那张脸与男装女装无关,总之漂亮得让人十分不放心,白净柔弱到穿上甲胄都好像被重甲压垮了。
所有人只操心他能否驾驭这片战场。
直到卞红秋能自如地掌控局势,生死一线的危机退去,他们才发现少了个能找卞红秋乐子的事。卞红秋虽然在恢复男儿身后并不避讳别人提他从前女装的事,有时突发奇想私下办点儿什么事也会女装乔扮,但甚少让他们看见。
卞红秋打量着漆子玉剑眉星目的硬朗面孔,眯着眼拿起了眉笔。
漆子玉这才意识到不对,正要退后,一众被他领来看热闹的将士七手八脚扣住他,把他先推到了卞红秋的面前。
—
孟是妆又在老居灵位前盘腿坐了一整夜。
他膝边是老居留下的两柄刀。刀碎以后,他送去城中的铁匠铺打了铁片,将碎片扣到一起,重新拼了两把完整的刀出来,再用布仔细裹好。他握着刀柄,以为自己能强打着精神从天明撑到天黑,再撑到下一个天亮。
但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已回到了熟悉的梦乡。
又是素剑山上的那十二道门后。
孟是妆站在梦中寂静夜下的林外,总在他脑海里燃起的大火还没开始。他看见一个只到自己肩膀的少年架着比自己骨头还粗几圈的刀剑藏进林间,然后前头一队松散的巡逻弟子从他虚无的身体穿过,放纵的嬉笑声清晰传来:“走完这趟就能躲懒了……怕什么,忠义堂的堂主不都发话了,如今人手不足,外患又解,让忠义堂弟子不用凑巴在咱们后面监督。”
孟是妆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常听六郎在饭桌上唠叨自己做了什么梦,金榜题名、天上下金雨,虚虚实实,美梦噩梦都有。小孩说出来逗他一笑,他也会就着问问六郎梦中旁的事。不过他始终很好奇,为什么他做的梦从来都是那些发生过的事复现。
梦中的月和夜都与当日如出一辙。
孟是妆抬头,片刻后,当这片乌云穿行来把月亮遮住,躲在林间的人就会拔刀出手。刚开始,体力和脑子尚且有余力时,“他”没有让刀见过血。“他”清楚十二扇门后面是什么人,所以还把前几扇门留守的弟子塞进了暗格里。
耳边响起他刻在骨血里的开门声响。
数到第五道,孟是妆几乎能脑补出刀刃溅血的声音。他的身后,被惊醒的山中人急急赶来,或愤怒或无所谓地涌进狭小的密室内,但开门声一刻也没有拖延,第十二道无情地响起,外来的匪徒举刀而来,素剑山漫山的苍翠化成吹向天边死亡的焰灰。
孟是妆在梦中已看得紧咬牙关、浑身发颤。
他预料到了这场梦将会到什么时候停止。
他看着浑身浴血的少年跑回可居,带着老居趁两方厮杀之时下山。
孟是妆望着满地横尸但刀兵相见声十分清楚的山门口,第一道惊雷响起时,樊里庄的人将会被素剑山上反扑的剑术高手逼退至此处,然后瓢泼的大雨落下,樊里庄的人会死守在此处等另一座山头奔来的人支援。
接着,第二道惊雷落下时,去而复返的少年会甩出一柄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刀。
这柄刀如切瓜般草率地将老谋深算的樊庄主一生终结,他的脖颈与脑瓜子会被少年勃发的力量剁成两瓣。
孟是妆紧紧盯着眼前这一幕,深刻的恨意和悔意将要把他燃烧。他看见樊里庄人因此突变阵脚大乱,以忠义堂为首的众弟子喘过气来,在老扈的指挥下勉力压制比素剑山多出数倍的人手。一场更大的混战来袭,茫然的少年在雨中看见自己回山的目的,天真地想如带老居走那样带走另一个他始终分不清爱恨的长者。
他看见那道在雨中绚烂燃烧的红衣敌我不辨地出剑,一路沾血到“他”面前,想要乘人之危地给“他”一个痛快。
老扈会在危急之时弃剑把“他”护在怀里,观情势反水的各堂主围攻罗舜,这一场叫素剑山覆灭的内斗会一直持续到雨停。
孟是妆冷眼看着“他”托住老扈的身体往山下跑,中途被最后反抗的樊里庄弟子以断刀插穿了肩胛骨。他轻飘飘地在梦境中旋转,老居灵位前燃的香火进入他的梦中,他双手向下,却摸到了被自己缠好的两柄刀。
他们两个人在梦境与现实中围绕着孟是妆。
他睁开眼,眼前朦朦胧胧看见老居的灵位,耳边是老扈含泪的抱歉:“阿是……我,我还是没做到和居师兄承诺的事,我对不起你,”他会用仅剩的力气摸上孟是妆湿透的脸,“阿是,这些年委屈你了……快走、快走吧。”
孟是妆麻木睁眼看着模糊的灵位,脑海里是自己彼时死死压制在胸膛下的啜泣。
他拖着老扈想下山,却直到老扈断了气,一回头,罗舜掷进山门土地里的那把剑竟还能将他双目照得澄明。
看见自己眼睛的那一刻,孟是妆从梦中惊醒。
他满面皆是水,屋中静悄悄的,灵位前香长燃一夜,外头天光又大亮。
孟是妆跪在灵前,他仰头看着“老居”,大梦一场,只剩下疲惫。自从老居离去以后,他再没昨日情绪那么外露地波动过,好像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喘气。他如往常每一次做梦一样,梦过就算,永远也不想揭开旧伤去想自己的梦为何纠缠不休。
就这样吧。
别放过他。
孟是妆推门出去时,院中蒸腾着艾叶的香气。
六郎从邻居大娘那取了经,在后厨手忙脚乱地干了一夜,总算有所小成。他见孟是妆出来,没有去问孟是妆是不是要因卞红秋送的剑而取消行动。不会有这种可能。他阿兄的爱憎好像埋葬在了他看不见的过往,到如今,不管对人对事都从没讲过迁怒。
孟是妆意识到自己将要错过时辰,把双刀放置好,取出甚少用的短剑,跨上早准备好的包袱要去西城门赴约。六郎把青团用油纸包好塞进他的包袱里:“阿兄路上带着吃。黄雀洲郊外已能通行,居叔那里我会安排妥当。”
是了。
清明要到了。
孟是妆并不太郑重其事,在门边随意和老居说了一声要走,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天气舒适,一阵风跟在他身边,一路吹到西城门,将他浑身冷汗都吹散。他看见梁王府一众围在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之外。宋静妍最先注意到他来,吩咐众人散开。
他看见所有人脸上有十分明显的憋笑表情——对着漆子玉,漆将军多清秀俊朗的容颜,现在双颊比办喜事的媒婆还要喜庆,眉毛画得粗如毛虫,双唇一张,似要吃人的白骨精,露出后头一排白得亮眼的牙齿。
孟是妆倒退两步,不敢上前。
漆子玉顶着满脸“喜庆”一整日了,只盼着卞红秋快走,因此忽视了孟是妆的抗拒,三步两步把他推上马车。
他踉跄地扑上马车,素色的帘子之后伸出来一双细长的手拉住了他。帘子顺着风轻轻打晃,旁边的横波一掀帘,身着罗裙头戴珠花的卞红秋便笑吟吟地掐着嗓子喊了一声:“阿是。”
[让我康康]我打算去吃个宵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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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挑灯看剑(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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