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的视线落在青铜香炉上,见缕缕白烟从镂花中幽幽弥漫殿中,面色恭敬地对着倚靠在梨花木圈椅的美人:“娘娘,这世上哪有对错?”
她抬起自己充满野心的双眼。
“这世上只有输赢。”
奉承媚上是需要一些技巧的。倘若对方只想从恭维中得到一点儿飘飘然的、肤浅的乐趣,那当然是夸张的狗腿更能讨得喜欢。不过大部分位高权重的人并不吃这一套,因为这会显得自己也十分庸俗。
李雁心知肚明,这位文妃娘娘掌权西境几十年,将自己带大的兄长已不放在眼里,任曾经迫害自己的丈夫在手底下苟延残喘。即便她年轻稚嫩时被三纲五常规训得贤良淑德,也必因巨变转了性情。她不需要别人去评判她。
所以,哪怕文朝华的泪比殿外的雨丝还要汹涌,满面担忧迷茫,李雁都不会自不量力地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她向来冷漠的面孔没有特别动容的神色,只是眉宇微蹙,眼中染上感同身受的悲伤,很叫文朝华感动。
文朝华撑起身体,接过一侧贴身侍奉的女官递来的丝帕,摁掉了脸上的泪痕。
她低声说:“只有夫人懂我。”
李雁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是个不甚明显的笑。
她说:“娘娘对王爷一片真心,王爷会知道的。如今情势危急,宵小之徒蠢蠢欲动,王爷心中忧虑,或许对娘娘急躁了些,娘娘不要想太多。”
文朝华还是轻轻“嗯”了一声,看着这番情态,倒真像是个养在深宅不谙世事的菟丝花。
“我从没奢求什么,只盼王爷得偿所愿吧。”她冰冷又柔软的双手从桌案的另一头伸过来,握住了李雁的一只手,眼神诚恳,语气殷殷,“夫人是我最信任的人,待我真诚,我也与夫人说一句真心话,西境,恐怕是保不住了。”
李雁心一提,下意识地反握住文朝华的手。
“娘娘,我们还没到绝路……”
文朝华示意李雁噤声,摇头道:“王爷有一夙愿,回京城方能实现。西境四面围城,我只能助王爷破釜沉舟,夫人……”她慢慢发出一声真情实感的叹息,“我把夫人当做朋友,与西境这些苟且偷生、有意富贵之徒不同。”
“我还是想夫人能活下来过寻常的日子,你今夜就带着你身边的人走吧。”
在文朝华水光潋滟的眼中,李雁看见了一个惊惶又决绝的自己,她听见殿外细微的抽刀声,余光看见距离自己数十步之外的殿门之上,映出一张正无声挣扎的剪影,而文朝华身边的女官还在抖着手为她奉茶。
李雁心中激荡起一股生死一线的澎湃,这种澎湃化在她耳边。
声音她很熟悉,是她年少时遇到海上风浪的咆哮。
成功的选择再次送到了她的手边。
于是,她坚定地对文朝华说:“大虞朝廷害我,我与王爷娘娘共进退!”
话落,那杯自沏好便摇摇晃晃的茶总算稳当地放在了她的手边。
文朝华还来不及说什么,殿外突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发问:“怎么回事?殿中是谁?娘娘可有碍?”
下一刻,张琼钩被控制住她的将士松开,扑开殿门,连滚带爬地冲到李雁脚边,一抬头,看见李雁和文妃交握的双手,所有的话堵在了嗓子眼,泪还不伦不类地结在脸上。李雁恰到好处地皱眉:“娘娘面前失仪,成何体统!”
文朝华照旧一副柔柔弱弱、等着别人开口的表情。
张琼钩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万分纠结,仓皇的目光在殿中之人脸上转来转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殿门口,仿佛在寻找刚才挟持她的人,却一无所获,只能“憋屈”地摇头请罪。
李雁松开文朝华的手,绕到张琼钩面前跪着,要一道请罪,被文朝华示意女官扶了起来。
她请李雁继续用茶,看向未经允许擅闯进来的方常均,面色冷淡下来:“请小方将军出去。”
众目睽睽,方常均单膝行礼,垂头不肯离去:“末将有要事求见娘娘。”
文朝华面上流露出厌烦之色:“那就请小方将军出去等。”
要是往常,方常均别说和她对着干,连擅自闯入都不会发生。席中庭的密信催命似的送过来,春香洲被西境军无情地踏了一个来回,陛下重病的消息搅弄得他夜夜不得安眠。他没有时间了,但凡梁王再混账一点儿,不顾朝廷之令强攻,境西王等人被擒,他就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
他杵在那儿像是个一动不动的雕塑。
文朝华的眼神却越来越冷。
李雁的指尖在热茶杯壁外轻轻抚弄,想了想,在文朝华身侧附耳。
“娘娘,时间不等人,小方将军只怕是执意要纠缠。有什么事,还请吩咐妾身即刻去办。”
文朝华胸膛起伏了几下,冲李雁笑了笑,吩咐女官送李雁出去,尤其交代不要忘了自己赏给李雁的那一味香。
李雁便行礼提裙,呵斥张琼钩跟上,略过了仍埋着头的方常均。
她手握大半州府守备军,当然入行宫不会只有陪文朝华逗趣一件事。谢过文妃的女官以后,她照例去求见境西王,要上报这几日城中的换防情况。
李雁等在未名的宫殿外,百无聊赖地把眼神投向高高挂起的朝阳,轻声问张琼钩:“没有受伤吧?”
张琼钩稍稍弓着背,低声回:“夫人放心,他们只是捂住了奴婢的嘴。”
李雁背对着已长久未翻新的宫殿,推测境西王召见她的可能性有多少。她和卞红秋说境西王不管事不是夸大其词,她哪怕是得了境西王的青睐获得调配守军的权力,也多是和文氏兄妹二人商讨大事。
这么多年,除却境西王亲自吩咐了两回攻打开兰州的事宜后短暂地出了面,都甚少正式地召见西境的官员。
升起的朝阳散发出无比璀璨的光,李雁却想起在同云海殿装神弄鬼的那个晚上。
同云海殿的内寝湿冷阴森,慧妃的画像被境西王挂在殿中,他自己委屈地蜷缩在小榻之上。“故人”惊喜入梦,他如小儿般嚎啕大哭,张口闭口都是“慧母妃”,骂武帝、骂先帝、骂自己如今身居皇位的侄子。
慧妃的画卷上有一句话,“临别三十五载,故地重游,亡魂又归,共饮孟婆汤。”
共饮孟婆汤……
李雁走着神,后头的张琼钩突然拽了她的衣袖。
她整理好脸上的表情,回头见侍从弯着腰请她入殿。老旧的行宫腐朽之气弥漫,境西王被逼至此,随意收拾了几个可用的宫殿,来不及给宫殿铺张什么华丽新鲜的装束。殿外的李雁远远见到垂垂老矣、满头华发的境西王抱着那幅她常见的画卷坐在上首。
半只脚入殿,李雁拢了拢衣袖,感觉背部因一点点抽离阳光而寒冷。
她的余光扫过面色铁青的文机云,一面给境西王行过礼后,一边问了文机云的安。
境西王不论是年岁还是大局都已日暮西山,而一心为他殚精竭虑的文朝华却仍在盛年。
李雁与文朝华交往很深,听文妃哭诉过自己不如意的从前。与夫和离后,她只回到文家过了没几天太平日子,文相就因为救灵帝而死。一直不争气的叔伯在京城的乱局中什么也没做,文氏衰败得很快,文相丧事一过,门庭冷落得不能再冷落。
方端虽被贬出京,他那没眼力见儿的弟弟却开始纠缠。
满京流言蜚语,方端纵母杀女的事平息,反而是她被指指点点,说她未和离就与小叔子纠缠不清,连女儿的生父都被质疑。
兄长因为父亲的死怨恨灵帝与朝廷,无暇顾及她。
只有境西王。
只有那时在京城深居简出、身份尊贵的境西王愿意聘她为侧妃,带她离开京城。
上首,境西王明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他是当今陛下的叔叔,年岁其实已经很大了。不管西境是什么局势,他都是权势最大的人,可这些年,他不好美酒不好鱼肉,能让他喜欢的美人也很少,唯独对丹药和修仙情有独钟。所以他的气质清癯飘然,看起来不像是那个曾一路西来害了无数城池、无数百姓的逆王。
境西王咳了几声,没怎么用心听李雁的禀报,半躺在座椅中,望着手中的卷轴发呆。
李雁续上自己方才的思绪。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文妃能够在同云海殿中与境西王同寝,是因为和她的亲姑姑慧妃有几分神似。
而她也只让假扮慧妃的人说了一句话。
“小殿下,你穷兵黩武、罔顾伦理纲常,大虞水深火热几十年,我很难过。”
所以黄雀洲被破,境西王靠着文机云和文朝华当初暗中在各州深山中屯的兵才死里逃生,却大斥他们二人。他不问这两人居心何在、是不是要取而代之,或是想倒戈朝廷,他只问:“我说过,你们姑母不喜欢刀兵血流,为何要瞒着我强逼百姓入伍?”
西境是他的。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作为,又让帮他的人束手束脚地作为,最后一个梦就能瓦解他的自欺欺人。他做的恶不再提、杀的人也不提,全是文氏兄妹的错。
如同此刻,他闭眼挥退了李雁,对着文机云不耐烦道:“不要再多劝本王,城中兵器守卫耗尽,就和梁王与席中庭投降吧。本王要清修几日,不必再来拜见了。”他在多年前借着灵帝对他宽厚的赏赐、薛皇刚登基时的不稳令大虞四分五裂,无数人命轻描淡写地被抹去,无数有凌云之志的官员稀里糊涂地入了他的帐下。
到如今,再没与朝廷的一战之力时,他也许为自己找好了后路,却没为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考虑过。
这些人会怎么被朝廷清算,他更是漠不关心。
李雁一步步走出殿外,日光刺得她不得不伸手来挡,袖中文妃赏赐的香被她顺势拿出来。这是文朝华为自己早逝的女儿所致。当初逃出京城,她将女儿的骨灰一起带出来了,此后一直埋在月婵洲内。
她每年会为女儿制不同的香,为女儿写很多首诗。
她还会想出各种名正言顺的名目去折腾方端,让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跪在女儿坟墓前痛哭流涕。
这个在她面前常泪如雨下的柔弱妃子,在左澹十八洲大事的决策上甚至压过了文机云。境西王的骂名传遍整个大虞,但自明浑州伊始的手段,大半却出自文朝华之手。她虽然表现得很柔弱,但闺帷手段从来不用,出刀见血,杀服了所有还在境西王手底下办事的官员。
她早能从境西王身后站出来。
李雁不敢想象,文朝华如果愿意,能够轻松拥有多少艘大船。
可她因为女儿的死憎恨一个男人,又因为自己早走出的困境还在依赖另一个男人。
李雁看着自己手上的方盒,文朝华冰冷的体温犹在她掌心中,言笑晏晏却如毒蛇一般对她说“我把夫人当朋友”。
朋友啊。
她叹息,在心中回了一句:朝华啊,你为什么靠着自己,却要骗自己男人才靠得住呢?
殿前守着的侍从朝她瞥来疑惑的一眼,李雁点了个头,迈步走了。
张琼钩紧跟在她身后。
李雁回头看了一眼,见她额上尽是冷汗,安抚了一句:“别担心,过不多久,我们就能和明河见面了。”她伸手摩挲着方盒上的雕花,金光拨云粼粼闪烁,仿佛十八洲再也不会有暴雨来临的那一天。
“昨夜雨下得好大,我在榻上凑合一宿,好像着凉了。”
卞红秋一脸虚弱地往孟是妆身上栽,被孟是妆眼疾手快地掐住了下巴。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没摸出对方双颊两侧的温度有什么异常,低头却被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的卞红秋晃了眼,他忍不住捏着卞红秋的脸左右打量。
卞红秋任他动作,柔顺地抬起下巴。
孟是妆半是蹙眉半是欣赏,最后一言不发地松手。
他有些好奇,谁把卞红秋“羞涩知进退”的那根筋给抽了?
分明他养病那段时日,卞红秋说句话都要斟酌再三,抬手一个动作要思量半天。现在真是……好厚的脸皮。
孟是妆提剑要下楼用饭,老居重病在床曾打趣他的话却突然钻进耳朵里。
老居说:“若有喜欢的姑娘家,不要怠慢辜负人家,攒足聘礼、姿态做足,成家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想想愿不愿意一辈子替她簪花做饭,想清楚了再上门。”
一辈子簪花做饭。
卞红秋这张脸,想来年老也很漂亮,簪花应该是很美的事。
孟是妆拐过楼梯口,在勾栏中装饰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笑容,骤然一收,发现自己已经信马由缰到天涯海角了。他的心慢慢沉下去,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开始不由自己控制。可卞红秋真的是个大麻烦。
而且,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
如果要成家,对方怎么样在他心中也和老居有同等的地位。
他才二十三岁,便不愿意经历下一次离别。
人这一生无论如何也不该只有一个二十三岁吧?他那时孤身一人,又该怎么收场呢?
横波从外得信归来,一下撞见了孟是妆难看的脸色。
她正要发问,卞红秋跟在孟是妆身后而来。
正事要紧,横波立刻上前对着卞红秋道:“殿下,消息已经传到席将军那里去了。”
“还有,李夫人说今夜还要再来拜见殿下,是件关乎十八洲百姓性命的大事。”
[让我康康]来晚了
其实是因为我把一瓶超贵的维c精华摔了,所以在更新的路上为它心碎了很久[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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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挑灯看剑(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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