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勾栏瓦舍唱停了一夜的戏,楼中四下寂静,二三小厮端了清淡的早膳放在桌上,又悄声退下。卞红秋自然地在孟是妆身边坐下,看他把碗里的姜丝全挑出来,递了一把干净的勺子过去。
孟是妆思绪惆怅,对卞红秋的示好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用饭。
卞红秋轻轻攥住手里的汤勺,分明下楼以前他冲孟是妆死缠烂打时,察觉到阿是的态度有所松动。这么几步路,阿是想到了什么?又在担心什么?反正到了这儿份上,他罗裙也穿了、“夫君”也叫了,若非孟是妆昨夜态度认真,他说不准床也爬了。
还在乎这么一个冷漠的脸色吗?
于是他对孟是妆的冷淡视而不见,推了一碟青菜过去:“阿是,你尝尝这个。”
然后吩咐横波也坐,把她喜欢吃的蛋羹推过去,接着询问:“城中可以让我们调配多少人?”
横波捧着碗:“还剩三十余人是能够行动的。”
她此前外出,就是去盘算经过一夜动乱,他们在春香洲还有多少人可以用。
“李夫人不会无的放矢,既然短时间说要拜见,一定是很大的事。除这三十多人,令剩下不能参与行动的人先撤出春香洲,实在掩盖不掉踪迹的便罢了。”卞红秋几口喝完了粥,取出一方绣着木兰花的丝帕锲而不舍地朝孟是妆手中递。
孟是妆本不想接,转头看他女子打扮,丝帕上清新的香气在饭食气味中脱颖而出,他福至心灵,利索地从卞红秋手里抽出来,用了以后妥帖折好:“这帕子上的花绣得很精细,我喜欢绣工好的女娘,不知这帕子是梁王府上哪位姑娘绣的?”
他的眼眸微微朝下一垂,视线中几乎带着直白的挑衅,语气却十分郑重其事。
谁料卞红秋在片刻怔愣以后,居然露出了自得的神情。
孟是妆:“……”
等等,这不会……
卞红秋果真展露笑意:“我绣的。我还会绣荷包,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为你绣一个。”
孟是妆一记昏招把自己砸晕了,他面无表情:“我从不知道梁王殿下还要学绣荷包。”
卞红秋随口就胡诌:“梁王府家大业大,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家其实更不好招赘,太高高在上,未免要伤夫婿自尊,除了钱财权势,绣工厨艺这些能增进夫妻感情的技艺,也要会上一点儿的。”
孟是妆:“伤自尊就不要入赘。”
横波看着他们就一方帕子聊起来了,一边啃着烧饼,一边看得认真,想着记下来,回去以后复述给宋静妍听,内心暗暗咂舌,没想到她家殿下自西流海一劫后归来,学习十八般技艺就为了其中一样能敲准心上人的喜好么?
胡言乱语的功夫也会随其他本事一齐长进?
卞红秋旁若无人地看着孟是妆,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可这世上儿郎多,好儿郎却不多。莫说好儿郎,不立牌坊的正常儿郎都是浪里淘金,仗着女儿家不得不嫁人,总之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反正能有个走狗屎运的能吃绝户。”
“所以么,我遇上个好儿郎,当然要抓紧。”
孟是妆险些被他绕进去,点头点了一半,反应过来:“……你如今又不用招赘。”
卞红秋冲孟是妆晃了晃头上的流苏,“恍然大悟”:“我忘了。”
孟是妆简直无话可说,他瞪了卞红秋一眼,转身上楼,柔软的丝帕叠不成型,慢悠悠地露出个小角滑出他的衣袖中。
卞红秋没纠缠着着回房,他登上瓦舍二楼专辟出来观景的台子。春香洲大街小巷敢出来走动的百姓寥寥无几,行宫群殿却来回穿梭了很多人,官员也罢,将士也罢,步履匆匆,铁剑敲在重甲上急促的声音传得甚远。
春香洲晴空万里,满城却皆是风雨欲来的沉重。
算一算日子,他们在西境的动作也要传到京城了。
—
京城。
比之风声鹤唳的左澹十八洲,京城不止是“歌舞升平”几个字能道尽。
国库虽然还是叮当作响,薛皇本人也照旧是个连小有名气富商都比不过的穷光蛋,不过百姓们已都很有钱了。此处营生最好的就是秦楼楚馆,公子小姐们最大的烦恼是为什么春日里菊花不能盛放。
——父辈回想这些孩子仍在襁褓中时,举家躲在四十九仙宫内的无数个黑夜,恍若前世。
太极殿之后,四十九仙宫的残骸在十年内逐渐收拾干净。
有大臣上书谏薛皇重修皇宫,不过大虞四境还有战事未休,且灵帝穷极民脂民膏建四十九仙宫的余音好像仍在作响,薛皇便一直留中未发。他许久没在大朝会上露面,监国太子已暂代诸多事务几年。
今日朝会上,太子卞琛疾言厉色地处置了母族蔡氏的好几位官员,以派去西境巡查的将军蔡招为首,最重的罪是徙西南三千里。据说其母连着几日哭着入东宫求情,俱被太子不留情面地送走了。
耳聪目明的朝臣都知道,陛下近日来实在不好,太子仁孝,侍疾不肯假于人手,朝中事务又繁忙,百上加斤,蔡家是撞枪口上了。有前车之鉴在,大臣下朝后纷纷回府约束子女,让这些日子不许欢歌悦舞。
帝寝之中,久未见于人前的薛皇陛下倚在软枕上,正听江忠颐给他念京中时兴的话本。
他的身体确是强弩之末,七年前不肯罢朝休养,上一次朝会便晕一回,把所有人吓得够呛。还是濮阳词劝他,说太子年幼未经事,左澹十八洲尚未拿回手,他但凡撑着一口气在,都是大虞的主心骨,可一闭眼过去,朝局必将又大乱。
卞子薛这才从台前退下来。
他瘦得如一架骷髅,华发满头,喘口气都觉浑身的骨头在震动,于是什么大动作也不敢有。江忠颐多年来练就了对他时时忧心却不显露的本事,想起自家陛下年少时英姿勃发,现在看他一眼都想落泪,却控制着声音,将话本讲得绘声绘色。
太子卞琛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好在入春后日渐暖和起来,能叫帝寝时常透透气。他见殿中几扇窗皆被推开一点儿,就知道卞子薛如今不在昏睡,脚步便更急。
待这位即将成年的太子走到跟前,卞子薛才从江忠颐的声音里回过神。
他慢吞吞抬起手,示意江忠颐去把自己要的东西取出来。太子半跪在他榻前,眼神中仰慕又喜悦:“父皇今日精神好些了,等老师从枣山书院回来,父皇允我一同用膳吧。”
卞琛口中的老师就是濮阳词。卞子薛沉疴几十年,卞琛又是少年长身体的时候,他的膳食清淡简单,又不能闻荤腥,所以总把卞琛打发回东宫。这一次,他也没有同意,说:“你的生辰要到了,我如今时时昏沉,恐如去岁那样,一睡便睡过了,今日趁早给你吧。”
江忠颐便捧着他要送卞琛的生辰礼来了。
卞子薛是个不事铺张的帝王——或许自他继位以后,也没有铺张的机会。帝寝是太极殿后一处专门整修的侧殿,放眼望去,无一件稍有价值的珍宝。哪怕是御书房中,因有接待朝臣之用,还将从前四十九仙宫灵帝居中的真龙金雕卸下来挂了上去。
所以,当江忠颐把百珠朝冠和河山万里绣图亮出来时,寝殿中居然因此亮堂了几分。
卞琛不是没见过这两件宝贝。
毫不夸张地说,他父皇的私库里,应该也只有这两件东西了。
卞子薛体力不支,满腹长篇大段,便叫卞琛把自己抱起来。
年轻气盛的太子抱着远没有他亲身父亲年岁高的皇父,以为自己怀里是一件没有重量的寝衣,他心间一片涩然,思及自己任人唯亲的过错和母族的放肆,更无比羞愧。
江忠颐携殿中奴婢退下,满室只有清苦的药气。
卞子薛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百珠朝冠之上,朝冠顶上一枚拇指大的珍珠压着金丝缓缓颤动一下:“这两样宝物你应该都知道。说是宝物,真论起来金银几何,恐怕比不上从前四十九仙宫的一根玉雕柱。”
卞琛轻声回答:“这是百姓赠予父皇的感激之情,是无价之宝。”
卞子薛:“这顶百珠冠,是明浑州百姓所献。其实只有七十八颗珍珠,你看这里……”
他示意卞琛把百珠冠转过来,指着后冠一处镂空的圆托,空空荡荡的也并不突兀,让人一眼瞧不出这里原有一颗珠子:“这里本该也有一枚珍珠,和冠顶上一样大,不过被席中庭抢去了。陈……他画的那幅民情图,是那时知州的女儿,叫兰夜的姑娘,这枚珍珠也是她潜进西流海深处捞的。他听说明浑州的珍珠是嫁娶之礼中最重要的信物,硬说那枚珍珠镶在这儿不好看,胆大包天地抢了。”
卞琛忍不住笑了一下,听出父皇话中也充满戏谑的笑。
紧接着,卞子薛便话锋一转:“他回京以后,和老侯爷说,珍珠是陈姑娘硬送他的,他半推半就收下了,就得去提亲。老侯爷盼他成亲许久,连忙凑了大半侯府的聘礼让他拉去明浑州。可恰逢先帝驾崩,境西王又叛乱,我孤身去荔城谈判前给他传了信。”
“听他的亲随说,他已经到了明浑州的城门下了。还是因为我的一封信调头离去了。”
卞琛方才那点儿轻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想起几年前席中庭带着收复明浑州的大捷归京,父皇私下把他召进御书房,告诉他已劝住了因“买命财”重立不肯点头的老侯爷,要亲自为这位自年少时鞠躬尽瘁的伴读、也是朋友操持大婚。
可他抢来那枚珍珠的主人死在了明浑州。
而当初凑齐这枚百珠冠的明浑州百姓,有州府中的官员、贩夫走卒,听闻太子亲临助知州消去买命财的书生学子……总之那时卞子薛在明浑州见过的百姓,都死在了大虞这数年的浩劫之中,现在的明浑州人,是陈兰夜殚精竭虑、用尽心机保下来的。
卞琛低声:“我知道,小陈大人所行虽是为了明浑州百姓,但到底沾了太多无辜的人命,明面上朝廷不可以追加身后名。她的母亲死在境西王刚入明浑州之时,可以算作与‘买命财’没有关联,儿臣会追封她。”
卞子薛摇头:“我、有愧。”
“明浑州百姓献百珠冠,说‘愿陛下与太子千秋万代,大虞兴盛在即,太子居功至伟’。可我带着这顶朝冠一回京,与他们许下明浑州再无‘买命财’、永不闭城门的承诺就失信了。”
“还有席中庭,待我忠心耿耿,却也被我耽误了。”
卞琛拉住怀中皇父无力的手。
“境西王挟持朝臣于荔城,扬言父皇带一个人、迟一日进城,便斩一位大臣、悬其人头与城楼之上。父皇入城后斧钺加身,与逆贼斡旋,又饮下数杯毒酒才携朝臣离开荔城。父皇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少年太子双目赤红,说起这段从数位老臣口中听过的往事,心痛到几乎要落泪。
卞子薛眼神涣散着笑了一下。
境西王对慧妃存有悖人伦之情,大逆不道地要灵帝将慧妃骸骨赏赐于他,灵帝不肯。待到卞子薛登基后,听从灵帝之言,恐境西王毁慧妃身后名,索性把同云海殿连着四十九仙宫一齐推了,却彻底惹怒了这位皇叔。
灵帝沉沦在酒色之中,朝会都没正经上过几次。整日里除了迎他目之所及受苦的女子入宫,就是想着怎么哄女子高兴。他从没完整地处理过政务,或许都不知道六部的门该怎么走。但他是个很慈爱的父亲——
所以,他惭愧于将大虞的未来压在自己唯一的子嗣身上,不知哪来的魄力和隐忍,悄悄练了一支足可以一当百的暗卫。
卞子薛入荔城时,将这支暗卫以各种方法尽数投进城中,与他和姗姗来迟的席中庭里应外合,在境西王摆出的毒酒宴上,他始终笑意盈盈地吞下了二十一杯有毒或是无毒的种种毒酒拖延时间,最终救下了这批险些人首分离的臣子。
他没有选择。他需要帮手。
这支精锐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剩下的,是对天下人的债。
卞子薛疲惫地阖眼,片刻又张开眼,把话说完:“还有这幅河山万里绣图,取自左澹十八洲内所有能制丝的草植蚕虫,附着十八洲独特的绣法才完成。我说,有生之年,绝不叫‘四十九仙宫’未成时的苛税再现,转头到了荔城与境西王谈判时,拱手就把左澹十八洲让出去了。”
“宝儿啊。”卞子薛叫着太子的乳名,“这些事,我只能交给你了。”
太子哽咽:“父皇……”
卞子薛强行扯出笑:“别担心,不见席中庭呈左澹十八洲复归大虞的捷报,我、闭不上眼。我将这两件宝物赠你,把天下人的期许交予你,盼你与我不同,不要做个失信无用的帝王。”
太子无声落泪。
从枣山书院风尘仆仆归来的濮阳词在屏风外静静等候,直到卞子薛令卞琛将两样宝物带走退下。卞琛魂不守舍地捧着朝冠和绣图走出来,看见濮阳词再次红了眼眶。
濮阳词冲他竖指,随他轻声走出殿外。
他对太子茫然又委屈的神色没有过多询问,仿佛也不知道卞子薛方才的嘱托,只是微微地笑:“臣也为太子殿下准备了一件生辰礼,陛下卧床,臣恐殿下生辰不能出宫,已经送去东宫了,殿下回去看看喜不喜欢。”
太子面对自己的皇父和老师,总不比在外般游刃有余、喜怒不形于色,看着他不肯走。
濮阳词笑着:“若陛下精神好些,臣一定去。陛下还等着臣侍药,臣先告退了。”
太子只好离去。
濮阳词目送他离开以后,江忠颐便从偏殿来:“席将军的密信到了。”
濮阳词与他往殿中走:“陛下看过了吗?”
“陛下说等大人回来看,不敢强撑病体。”江忠颐狭促地笑了一声。
濮阳词从他手里接过信,看着看着面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江忠颐看着他的神色,躬着身:“待陛下用药的时辰到了,奴才再来。”
寝殿中风与光皆不变,卞子薛躺在榻上闭着眼,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濮阳词回来了。他调整着自己略有些困难的呼吸,感受着濮阳词把他扶起来的动作,手上执着玉梳替他梳发,然后指尖在他额角上停留了许久。
他听濮阳词回忆往事:“这块疤还是我砸出来的。”
卞子薛闭着眼笑:“我强夺你入宫,你却只砸我一下,还是太心软了。”
濮阳词语气随意:“我是欲擒故纵,若真把你砸得头破血流,岂非是装得太过了?”
卞子薛拽住他的衣带:“席中庭信上怎么说?”
濮阳词沉默了一会儿:“梁王倒很尽心。方氏父子恐已经忘了,当初在京中一场戏后去往西境是为了什么了。”
卞子薛却不甚意外。
十年时间,依照方家与文氏的纠葛,无论如何也该有消息了,可传来的都是一些敷衍之词。
他靠在濮阳词怀中许久,突然问:“阿词,这么多年过去,我在你心里还是从前的模样吗?”
濮阳词垂头看着他的白发,心里很清楚他为什么这样问,“陛下如果当初对自己没那么心狠,我现在还真要为这些人抱屈……陛下在我心里啊,变了吧,我还是喜欢你当时把我拷在殿中的那股狠劲儿。”
卞子薛几乎要睡着了:“是啊,我没对任何人心软过。”
—
“陛下不会对方氏心软,看来他为梁王府若行差踏错安排的下场,会轮到方家头上了。”
雅间中,孟是妆倚靠在窗前,正仔细地擦拭着长剑,闻言挑起一只眼皮扫了卞红秋一眼。卞红秋在外倒没什么骄奢淫逸的毛病,昨夜香茶饮完,叫横波去瓦舍的库房里随意找了包还没坏的陈茶。
李雁光是嗅,就吸了一喉咙的霉味,干脆撂下茶杯说正事。
听她说完,卞红秋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地开口讲了这一句话。
[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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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挑灯看剑(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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