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不动声色把那杯“霉茶”推远:“方氏父子在京中闹了一场叛逃的好戏,席中庭在各州动兵,他们却能畅通无阻地逃到西境来,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境西王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方端为他们作保,文妃与文大人各有筹谋,总之,不仅让他们留了下来,还安排了职务。”
卞红秋笑:“这就是一场心知肚明的博弈。”
“方端被废世子之位后又被流放出京,境西王在荔城大计未成,退出荔城时收容了这只丧家之犬。消息传入京中,镇国公抱着祖宗牌位和丹书铁券跪在宫门口,说废世子已被逐出家门,请陛下明察秋毫——陛下做太子时,在朝臣中便威望甚高,那时老国公应该也想不到,境西王能与朝廷对峙几十年之久。”
所以大虞迟迟未归于一统,陛下久病、太子年幼,开兰州再度沦陷好像多年前混乱局势的重演,老国公一大把年纪,半推半就地赌上了另一条路。而他在文才武略上始终毫无建树的小儿子,靠着曾在枣山书院与濮阳词读书的情分,就着流连勾栏瓦舍爱好做陛下暗处的眼睛,看看得陛下以命相救的朝臣是否有不臣之心者。
可惜,他那敢当街纵马的纨绔样压根不是装的。
这世上,血脉姻缘是绝大部分人都认可的牵扯。
方家先是有个直接投入境西王麾下的文氏前姻亲,又出了一个领西境兵马与朝廷对阵的方端。其余的方家人但凡聪明些,要么干脆投敌与方端里应外合,敢教日月换新天,抢一个新帝的从龙之功;要么在乱局中学着席家,死死守在陛下身旁。
哪怕自知没有搅弄风云的能力,反正有方常均这个走了大运的“眼睛”,他也只要做眼睛,未来清算之时,保住镇国公府上下也不是问题。
但他又日夜牵挂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的“长嫂”。
病骨支离又几乎算得上手中只有京城一地的薛皇,能在多年间令各州无所串联地先后请罪归服。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将左澹十八洲让出去的陛下懦弱,忘记了他曾经的手段,好像他求着老梁王不要离京、容忍镇国公不那么忠诚的拥护,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个狼狈的“光杆皇帝”。
清醒又清白的朝臣早已在太极殿占领了属于自己的地位。
除却梁王府这样还要靠搏命争功来周旋的,就只剩下方家那种胜局已定还自掘坟墓的蠢货。
单就卞红秋所知,席中庭在各州自立时时不时带着自己手下的狼入城挑衅,绝不是意气之争那么简单。大虞明浑州之下的所有地方法度全无,烧杀抢掠比比皆是,城池境中每座山头占满了土匪强盗,本该太平的世道饿殍遍野。
古往今来的史书百卷,大虞从前又不是没有他姓皇帝,怎么几十年都出不了一个推翻卞家的英雄?
席中庭只忠于卞子薛一人,他是保皇派,那用命保的也是薛皇屁股下的龙椅。
他手下的狼,杀的就是那些半途升空的“帝星紫薇”。几十年来,无一条漏网之鱼。
方家就像一枚还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的棋子,两方都要用这枚棋子做自己想要的试探。席中庭或许是薛皇手上最锋利的刀,他也不会擅作主张地觉得,自己比其他放逐在外的臣子要多体面,薛皇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所以他万事不知一般急令催促方常均父子,对他们的花花肠子一点儿不探究。
这是他对这些算作“并肩作战”的同僚最后的善意。
不过从攻下黄雀洲的结果来看,他们并没把握住。
卞红秋沉吟片刻:“玉玺那边不用再管了,席中庭既然进了城,自有他的安排。文妃将刀亮在夫人眼前,只怕境西王这几日就会有动作。还请夫人的人协助我寻找城中密道和炸药的所在,我也会给十八洲其他几座城传信,着令他们尽快排查。”
李雁当然无有不应。
待李雁走后,卞红秋满脸沉重坐在灯后,孟是妆将剑放下,在豆大的灯烛下被他耳边的银色木兰花坠吸引了目光,然后把视线挪向他的脸上。“灯下美人”蹙着柳叶眉,自言自语:“这可有些难办……三十人,不太够啊。”
孟是妆问:“你想好怎么行动了吗?”
卞红秋回神:“文妃请李夫人做的事,就是在城墙根下埋线,如我们在黄雀洲境西王府前那样。不过她意在帮境西王脱身,我猜测她手底下恐怕不止一个人帮她做这件事,应该也不止在春香洲一处。”
他冲横波道:“传信给姐姐,让她发动所有我们在十八洲的暗线,请崔越大人携陛下的手信入西境。境西王将各州的守备军都汇聚春香洲,官员也齐聚于此,其他几座城留守的小吏应该很好策反。让晏河跟随护卫安全,邵蒸留在黄雀洲以应万变。”
“让我们留在行宫的内应随时传信,我要确保时刻知晓境西王是否还在春香洲内。”
然后,他扯住孟是妆的手:“明日有件凶险的事要办,不知夫君愿不愿意相助?”
他一边说,一边牢牢扣住孟是妆想挣脱的手,往孟是妆的手腕上系了个绣着松竹的荷包——孟是妆甚至怀疑他是今日加急绣出来的,因为此前从没在卞红秋身上看见过。灯下看不清,不过孟是妆捕捉到了荷包上没收好的线头。
“别瞎叫。什么事?你的绣工太差了。”
孟是妆一句话转了三个弯。
卞红秋权当自己没听见后面那句话,他对着孟是妆眨了下眼,一派风流多情:“去办件大事,探一探境西王手下兵力的究竟。”
孟是妆沉默地打量他片刻,突然伸手遮住了卞红秋的眼睛。
卞红秋顺势靠在他的手上,横波边走边回头,看一眼少一眼,扒拉在门上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推上门。
卞红秋等了许久都没见孟是妆有下一步动作,他疑惑地抬起脸,鼻尖蹭上了孟是妆的掌侧。
孟是妆被这轻微的触感惊醒,仓皇地放下手。
卞红秋歪着头问他:“这么半天,你为什么不亲我?”
孟是妆被他的话烫到耳红,瞠目结舌地问:“你在说什么!”没有任何防备下,他被卞红秋一把扯住,尾调几乎要破音,屋内桌凳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孟是妆置于桌上的长剑斜斜落下,剑身剑鞘分离,清脆地摔在他们耳边。
卞红秋一只手搂住孟是妆的腰,一只手护在他颈侧。
孟是妆在他浑身的脂粉香气中闻到了点儿血腥味,“划到手了?活该、把我松开……”
蹭破点儿皮,卞红秋压根没在意,他不肯松手,决定把流氓耍到底:“阿是,西境平定在即,梁王府前途未卜,我心中没底,你别急着推开我,好不好?”因为要见外客,他不好披头散发,所以发髻未松,此刻发间的玉钗正戳得他头皮发疼。
孟是妆单手撑在地上,油灯也因为他们的动作打翻了,屋中骤然暗下去,只剩半扇没完全闭上的窗,月色盈盈流淌进屋,却只到他们脚边。他看不清卞红秋的脸,感觉周身气息被卞红秋放在腰上的手惹得滚烫起来,听对方卖惨,他不知自己是要继续挣扎还是先停下冷笑:“梁王殿下,我观你胜券在握,恕我直言,没从你一根头发丝上看出‘没底’两个字。”
卞红秋微仰起头,把自己发间碍事的玉簪脱下来。
月色不够照人,人影勉强披泽着光华。孟是妆被腰间的温度烫得脑子发麻,见卞红秋这个动作,以为他如上次喝醉了一样要索吻,于是先发制人,一把扣住对方的脖子,双腿岔开,把卞红秋的上半身从地上拎起来。
卞红秋的惊叫卡在嗓子里,伸手摁住孟是妆的胸膛:“……等一下。”
孟是妆显然被他多日的挑逗惹急了,他不仅没松手,还半是拖半是拽地把卞红秋拉到窗下。反正都是男人,卞红秋扮得再柔弱,一身牛劲也不比他小。他那声冷笑总算发出:“你方才把我摔到地上,也没问过我的意思。”
卞红秋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怎么不像是要上床,而像是要比试?
月光下,他同样也看清楚了孟是妆的脸色。
孟是妆喘着粗气,双眼翻红,左手四指摁在卞红秋颈后,把他的脖子定在窗下软榻边缘,居高临下地弯着腰,双眸中的厉色紧逼卞红秋:“卞红秋,你口口声声不知前途,为什么还来招惹我?你以为我不懂吗?境西王败后,梁王府就是京城里那几位最大的眼中钉,你最坏的前途,就是被推上断头台。”
“你在这时候惹我,是想我一介白衣以后如无头苍蝇般不知去求谁救你,还是想找我要一个死同穴的承诺?或者,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想我余生又分多少个年头出来为你伤心?”
他说得咬牙切齿:“你简直……简直不知所谓、可恶至极!”
卞红秋愣在原地,他看着孟是妆眼底蓄着薄薄的泪,好像穿过他们分别的年岁,看见了老居逝去时他的无助和伤心。他的手顺着孟是妆有力的臂膀把自己撑起来,孟是妆的手挪到他的锁骨上,不肯叫他再进一步。
他问:“阿是,你是害怕死别?你是害怕我被推上断头台,还是害怕我与你潇洒快活一段时日就抽身离去?”
孟是妆慢慢冷静下来:“有区别吗?”
他垂眸看着卞红秋:“梁王殿下,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话,别再来招惹我。出了西境,你走你的……”他话没说完,卞红秋便反客为主——孟是妆再强硬,也不可能把他的锁骨摁断,又只有一只能用的手掌,卞红秋早不是十年前的娇花,想反制他太容易了。
他再次把孟是妆扑倒在地,空出一只手垫在孟是妆的脑后,比起醉酒那次轻而易举又飘忽的亲吻,这次比干仗还要艰难。但他还是咬上了孟是妆的唇……这个嘴硬的人,唇和心一样柔软。他就不该装乖卖惨,说什么有的没的。无论他心里怎么筹谋,终归表现出来的十分不靠谱,也不怪孟是妆总不想接他的媚眼。
孟是妆躲无可躲,左手已经摸到了摔在地上的剑柄。
犹豫之间,另一只手强硬地帮他提起剑。
孟是妆错愕地看着卞红秋盖在剑刃上鲜血直流的手掌:“你疯了吗!”
卞红秋没疯,他只是想应和孟是妆的动作。
他听懂了孟是妆拒绝他的原因。
但唯独不是厌恶他。
那就是也心悦他。
他美艳的脸上淌着泪,他回答孟是妆的话:“没有区别。那你就杀了我。”
卞红秋泪流不止,他从地上把自己和孟是妆都撑起来,二人相对而跪,他攥着爬上几道血流纹路的剑,郑重又虔诚地送到孟是妆跟前,汹涌的泪意几乎堵住他的胸膛,让他讲不清楚话:“阿是……真有那天,你就杀了我。你说对了,我就是想要你一个死同穴的承诺。”
他跪在孟是妆对面,仰望着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
孟是妆看着他的眼神,下意识连自己的呼吸都放缓了,他听见卞红秋说:“阿是,你这样勇敢的人肯垂青我一眼……我何其有幸。”
房中只余下一片寂静和清浅的呼吸声。
孟是妆以为自己要沉默到地老天荒,纷杂的思绪和退去的怒火席卷走他大半精力,剑锋明亮、鲜血还在流,他模模糊糊地想:我什么时候成了畏首畏尾的人?谈个情而已,什么人我谈不起?
他注视着卞红秋颤抖的手。
如果他将要簪花一生的人有一日跑了,他就提剑抢回来;如果他有一天和老居一样死了……
孟是妆不再想下去了。
这个瞬间,他似乎感觉年少时从不瞻前顾后的勇气回到身体里,但他多年成长的敏锐也并没消失,他把剑从卞红秋手心里抠出来,摊开手心,看见数道流血甚欢但并不算深的伤口。果然,他就说,他不会喜欢疯子。
孟是妆叹了口气,撕下衣角缠住卞红秋的手掌。
他说:“活该,你着什么急?”
然后低头吻住了卞红秋。
[托腮]就这样,希望没有写崩
大家晚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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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挑灯看剑(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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