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烬的高热反复了三日。
这三日,未央宫的气氛凝重如铁。御医昼夜轮值,汤药不断。朝政由心腹大臣暂理,但所有重要奏报仍需送至寝殿外,由内侍转呈慕容烬批阅。纵然伤重虚弱,这位北燕雄主对权力的掌控依旧没有丝毫放松。
萧衍被默许留在内殿伺候。这并非恩宠,而是一种更严密的监视。慕容烬虽未明言,但那双即使在高烧中亦不时扫过他的锐利眼眸,明确传达着一个信息:他仍在审视之中。
萧衍表现得无可挑剔。他沉默地履行着宫人的职责,喂药、擦拭、更换伤布,动作轻柔细致。当慕容烬因伤口疼痛或高热烦躁而脾气暴戾时,他也只是垂首敛目,默默承受那带着审视的怒火,从不辩解,更无怨怼。他甚至会在慕容烬被噩梦魇住,无意识抓住他手腕时,忍着疼痛,一动不动,直到对方松手。
这种近乎逆来顺受的、带着卑微关切的态度,像细水,无声地消磨着坚冰。
第三日深夜,慕容烬的高热终于退去。他沉沉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迫人的气场已重新凝聚。
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萧衍伏在离床榻不远的矮几上,似乎睡着了。单薄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柔和,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
慕容烬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难辨。他想起遇刺那晚,这具看似柔弱的身躯爆发出撞开他的力量;想起高烧混沌中,那微凉的手指带来的抚慰;也想起更早之前,棋盘上那看似无意、却精准补上漏洞的一手。
“明珠蒙尘……”他再次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心底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涟漪。真的只是蒙尘吗?还是这温顺的表象下,本就藏着不为人知的锋芒?
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长睫轻颤,仿佛梦到了什么,口中溢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南地口音的呓语。
慕容烬听力极佳,那模糊的音节,听起来像是……“父王”。
刹那间,慕容烬的眼神骤然冷却,方才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瞬间荡然无存。是啊,他是南梁太子,他的父王,是死在自己手中的南梁国主。国仇家恨,岂是几日悉心照料就能抹平的?
萧衍似乎被自己那声呓语惊醒,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朦胧和一丝慌乱。当他看到慕容烬清醒地、目光冰冷地盯着他时,立刻起身,跪伏在地:“陛下,您醒了?可要用水?”
慕容烬没有叫起,只是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唇。
萧衍会意,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温着的玉壶中倒出温水,试了试温度,才双手捧到慕容烬嘴边。
慕容烬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目光却始终锁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温水润泽了干涸的喉咙,他的声音却依旧带着伤后的沙哑:“你方才,梦到了什么?”
萧衍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稳住了。他放下水杯,重新跪好,声音低微:“臣……臣梦到幼时,父……南梁国主教臣读书习字。”他巧妙地改了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哦?”慕容烬指尖轻轻敲击着床沿,发出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南梁国主……倒是位慈父。”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萧衍将头垂得更低,肩头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半晌,才用带着泣音的嗓音道:“亡国之人,不敢忆往昔。如今……臣只愿陛下早日康复。”
他没有辩解,没有诉苦,只是将姿态放得更低,将那份亡国之痛与眼前的“忠诚”捆绑在一起,反而让人难以苛责。
慕容烬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起来吧。”
“谢陛下。”萧衍依言起身,依旧垂首站在床边。
“这次,你救了朕。”慕容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想要什么赏赐?”
萧衍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随即迅速摇头:“臣不敢!护驾乃是本分,臣……臣只是做了该做之事,万不敢求赏!”他语气急切,带着惶恐,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
慕容烬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他那张过于漂亮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的痕迹。最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然你不要,那便算了。”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那晚的刺客,你如何看?”
这才是真正的试探。萧衍心下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沉吟片刻,仿佛在仔细回忆,然后谨慎地开口:“那刺客身手狠辣,出手便是杀招,像是……死士。而且,他似乎对殿内布局颇为熟悉,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内殿附近。”
他避开了对刺客身份的猜测,只客观描述事实,并将重点引向了“内部可能有问题”的方向,这既符合他“局外人”的身份,又不会显得过于精明。
慕容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稍纵即逝。他确实怀疑宫中有内应,萧衍的话,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那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
萧衍立刻跪倒在地:“陛下明鉴!此等军国大事,臣一介俘……臣不敢妄议!”他将“俘虏”二字咽了回去,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慕容烬看着他伏地的背影,纤细脆弱,仿佛轻易就能折断。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最利于他慕容烬的选择,此刻又能如此谨言慎行。
疑心仍在,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开始悄然滋生。是好奇,是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份“温顺”与“忠诚”的受用。
“罢了,”他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许,“朕有些饿了,传膳吧。”
“是。”萧衍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关暂时是过了。他起身,恭敬地退出去传令。
在他转身的刹那,慕容烬的目光落在他纤细的腰肢和略显单薄的背影上,眸色深沉。他忽然想起高烧时,那具身体传来的微凉触感和细微的颤抖。
也许,将这枚看似无用的“棋子”放在身边,并非全无益处。至少,很有趣。
而背对着慕容烬的萧衍,脸上所有的卑微和惶恐都褪去了,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他知道,慕容烬的疑心不会轻易消除,但自己的表现,应该已经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可用”与“或许可信”的种子。
下一步,就是让这颗种子,在适当的时机,生根发芽。
晚膳很快送来,颇为清淡,适合伤者。萧衍依旧在一旁布菜伺候。
慕容烬吃了几口,忽然放下银箸,对萧衍道:“你也坐下,陪朕用一些。”
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典”。萧衍愣了一下,随即顺从地在榻边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只夹了离自己最近的几样素菜,小口吃着,姿态恭谨。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默用餐的身影。气氛诡异中,竟透出一丝短暂的、虚假的平和。
然而,无论是慕容烬眼底深处的算计,还是萧衍低垂眼眸中闪过的冷光,都预示着,这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转化了形式。而转机,往往就孕育在最大的危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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