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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踪

她像严襄手里一把千雕百?的良弓,箭手熟谙弓性,自身心意却常模棱两可。有时张弓未满人已撤手,有时箭在弦上,终而未发。

村里孩子年岁不过学语,已开始学着上灶下地;镇上家中有几个钱的,至多不过多念几年私塾。严襄却要她和卫凌云一直把书念下去,每从自卫队分了战利品带回家来,除却腌鱼大饼、熏肠咸蛋,必有几本泛黄发脆到赛过煎饼的线书。

队里发粮发钱、有吃有住,严襄不要她干活,只要她把书倒背如流,请一个老举人在旁对字,背得不对,便拉过一只手拿戒尺敲一下掌心。卫凌光鲜挨过这打,卫凌云的手心倒是隔三岔五便要高肿一回。

“笨得简直随你爹,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严襄忍无可忍地抬手在牠后脑勺上抽了一下,又长叹一声。“长得还没根大葱直溜。我算是死了这条心罢,不吃烟赌钱玩兔儿爷去,就谢天谢地了。”

那年冬天严襄领队出城,临行拿半扇山猪几只烧鸡把她同卫凌云送进省立中学,往后一去不返,除过每月塞钱的信封便再无音讯。

卫凌光日日早起到邮筒边等信,拆出钱来随手锁进箱里,把信封皮子捧在手心翻过来翻过去,小心剪下地址格上严襄亲笔的每一个字,用演草纸重新包成一封薄薄的信,夹在字典中央。

字典胖得再夹不下纸条的时候,她考上了京城大学。京城的马快、车快、人也飞快,就连消息跑得也比家乡快上几倍,她像一汪井水随桶骤然升空,四面八方云涌风动应接不暇。漫天报纸雪片乱舞,到她眼前打开来是严襄的面庞,鹰鼻隼目与记忆几无出入,近在纸上,又遥不可及。

她依旧小心剪下所有带着她名字和脸庞的报纸。总趁寝室里同学都拿了新报纸剪明星肖像的时候掏出剪刀,这样她们若问,也只会问,凌光怎么不告诉我你爱哪一个角儿,是白振芳还是朱佩蓉啊?也好帮你留心着票。

同学坐在舞台四周,看朱佩蓉一出桂英挂帅的好戏,她站在报栏附近,也看严襄领兵带队一步一步挂帅称王,侧头照一照镜子再看回报纸上的人脸,为几分相似感到莫大欢迎。

修了政治也是她隐秘的希望。不过不知什么时候这希望越来越被另一个希望压下去,她一度觉得留在学校升做助教也一样地前途光明。直到又一封信送到她手里,虽用了旁人名头、旁人口吻,她却一眼看得出来自何人。

通篇看过,是在岁月上略有些错位的好梦成真。

如今情景更像好梦里一般。

橙红的灯球看久了灼目,她却不舍得闭上眼睛,随滑到耳边的手指轻轻眯一下,便又立刻睁开。粗糙的指掌重新伸至侧脑,盘金衣袖覆盖她双眼,只剩一片边缘透着光晕的黑蓝。

“傻孩子。难道妈会害你么?”衣袖主人轻叹一声,身体略动一动,像是摇了摇头。“你觉得谁好,妈管不着。可要有人存心同我作对,我难道要放任不管?”

她全没有作对的意思,不过想要这里更好些——若严襄没揽她到怀里,卫凌光一定这样答话。可此刻她连那个名字都愿短暂地忘上一忘。脑后皮革坚硬金属冰冷,却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一缕气味,因来自她的身体又回到她的怀抱,闻到这气息如同闻到故乡。

二十年来只有寥寥数次,每一次至今记忆犹新。严襄轻轻一揽便了却她方才一切力竭声嘶,她怕她一开口,又了却此刻至宝温情。

卫凌光埋头在她怀里,听见笔帽清脆一响,接着是一阵沙沙拉拉,像蛇在麦草上滑行。

“你生辰也该到了。”那只手依然停留在她耳际,时不时轻轻一抚,另一边哗啦一声,扯下那张字纸又窸窸窣窣叠了两叠。“今年办得大些。我请省长来——你也到了该有些人情的时候了。”

卫凌光猛地抬起头来。

其实她愿一直依在她怀里,却怕像个乞食的人,赈灾的粥水领了一碗接着一碗,贪得无厌,徒增严襄恼烦。兀然抽身又像不识好歹不领她好意,只得趁这一惊,顺势直起身子。

“妈是要我……”她错开对方目光,小心揣度严襄的意味,“认一认这里的要员?”

叫她用谁的身份来认?依旧是总督副官么?严襄从不许旁人知道她膝下有子,大约是亲见过临城那场男少帅杀父自立的乱子,提防蹈其覆辙;也见过从前有属下谋夺将位,必要把死人的家属儿男一并杀个干净。任亲生孩子为副官,比任旁人少一重隐患;拿她当陌生面孔对待,又比广告世人她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少一重威胁。

“瞎想什么。”一颗硬栗啪地一声在脑后爆开,卫凌光茫然转脸,正对上两道目光如电,照彻她一切神经。“只认得我当然不够,”那双眼睛眯起来笑了一笑,“也得认得少帅才成。”

电光劈下脑海,一瞬只剩血浪陡然拔起拍心贯耳,落回腔内作擂鼓声。心声太响,响到其中掺入一声杂音也未得重视,直到大门嗵地一声豁然敞开。

“长官!江参谋她跑了!”

卫凌光还未反应,先听严襄微微笑了一声。“不是去上药了么,”她一手夹了那张字条,搁在桌上轻轻上下磕了两磕,“怎么说成是跑了?小江又没什么坏心眼儿,关越啊,可不能误会了人家。”

“不不,总督,”那叫关越的把严襄的话听不到一半就开始使劲儿摇头,“谁家上药到大街上去上呀!她走到大门口忽然解了匹马,啥都没说骑上就跑了,陶师长还拦着不让我追!我实在没办法才先回来让您知道……”

“想来不过借匹马回营地去,怎么要这样大惊小怪的?”严襄依旧笑眯眯地接话,好似对自己的解释万分满意,更对关越这副惊慌焦灼读不懂一丝一毫。“年青人心火盛,一时赌气也是难免,与其叫我拉张老脸去问,不如你跟去劝劝她。这个你拿着,”她松开两指轻轻一弹,叫那张折作小方块的纸条滑到关越面前去,又拍拍卫凌光肩膀,“你也跟她去吧。”

卫凌光沉默地点了点头,自觉脖颈僵得像块木头。

只要有旁人在场,严襄便总爱收声敛气像个和稀泥的老家长,叫火气再旺的人见她一见,也立刻觉出伸手不打笑脸人。只有卫凌光见她笑纹愈深便愈心惊胆战,久而久之简直看她满面春风也像看大为光火,慈蔼的面孔与盛怒一般地有皱纹堆积,蛇身在绞杀之前最是柔软无朋。

身后大门砰一声吞掉最后一丝橙红光线,关越急匆匆地由她身侧擦过,窸窸窣窣经过一行冬青,步伐远去圆圆的枝叶尚在一颤一摇。卫凌光伸手握住一条短枝,轻轻一捋,两片几无重量的枯叶便落在手心。

“陶师长还在门口么?我去请她来问一问吧。”

关越顿住脚,叉起腰回头看她。

“问她?莫说她不知道,就算她知道江铎要做什么去,都拦着我不让追人了,还能好生回答你不成?”她在严襄处栽了个跟头,一时火气不小,冲口呛她两句,倒又冷静下来。“她肯定还搁那儿拦着旁人呢。我这就去寻她。”

卫凌光目送她转身快步而去,一条小道走到半程,大概以为她早不在看,忽然停下脚步,掏出什么东西来举在眼前。大概是严襄的字条。隔着层层枝叶,她维持那动作远远超过应有的时长,待卫凌光几乎疑心当中有诈,才缓缓地重新抬头向前。

卫凌光望着那身影一点一点被草木吞并,到彻底没在一片暗影的时候,依然直直望进它消失之处,以期得到什么启示,免绝心底愈翻愈烈的恐慌。

枯叶咔嚓一声,碎在她的手心。

江铎当然不在营地。

——可她想不到是在这里。

秋夜本凉,山间风更刺骨,丝丝缕缕穿入衣衫化作缝线,直把整条袖管织成一块寒冰。山路崎岖,马匹早便留在半山,如今路近山顶,除却关越带来的一个男官,只剩下面面相觑的三人。

卫凌光转向陶有为,后者躲开她的视线,向上抬头。

关越清清喉咙。“这三更半夜的,参谋跑到山里给胳膊肘子上药呐?”

有人遥遥立在高处岩边,枝叶掩映,月光稀薄,深蓝色衣装隐在树丛里,只剩一张晦暗不清的面孔。

“劳烦各位特来寻我,”山风呼啸不绝,她的声音倒格外真切。“请回吧。”

卫凌光吸一口气,扬声开口。“一点不知会旁人便独自跑出这么远来,岂能怪人来问个缘由?”她停了停,紧紧钉住那张一动不动的脸,“我来便是为同你说话。任你如何推脱,我自不会去的。”

“缘由?”那人声音依然平淡,话里内容却全然另一副氛围。“晚饭不出半个时辰,便是忘性再大,也不至全不记得。今日莫名其妙折了手臂,我退避不是自然而然,还要说个缘由不成?莫非要我哪日给总督折断了脑袋,卫师长才不需向我问个缘由么?”

卫凌光哑口一刻,忽然觉出几分不对来。

她来真是为退避么?可方才关越去寻陶有为,从问她江铎去处到要她一路随行,竟没费一丝力气。陶有为再如何迟钝也不会不晓得江铎心意,怎么答应得痛快不说,一路来虽一言不发,可要她带路却没半点延误?

到山脚见了江铎背影、策马直追时,那一匹普通无比的黑马闪转腾挪翻沟越坎,屡将自己甩得远远瞧不见她行踪。那人驭马轻松奔过之处,到她才知易绊人马腿,可见此地于江铎熟稔无比,那又怎会把自个儿逼到绝路上来?

“真不巧,你逃到悬崖边来了。再退一步只能粉身碎骨,”关越冷冷道,“趁早回来尚有生机。你若一意孤行,总督也不介意叫你死在这儿。”

“这话听来好生新奇。”江铎依旧淡淡的,“我识趣躲开不叫人眼见心烦,尚且不能得一条生路;难道这般回去接着现眼,反而毫无性命之虞?”

“别跟我掰扯这乱七八糟的!”关越略一后撤,猛一个箭步攀上石崖。卫凌光抬头果然瞧见江铎一闪没了踪影,更觉得心焦,正拦阻关越忽听一声响动如山岩坠谷,再抬头空无一人。

“起开!”陶有为好像刚刚梦醒似的奔过来狠狠一掼,推倒关越又跳上方才的石壁,一个翻身跃上平台。卫凌光原本发愣被她一叫反应过来,立刻也攀着石壁翻上去,落地一回头还见下面关越坐在地上揉着手腕高声骂骂咧咧。

陶有为背对她立在崖边。卫凌光走上前去转头瞧她,却是石像般的毫无反应。她转回头向袋里掏了掏,取出一只电筒来刚要一拧,手腕猛地一震,电筒应声而飞。

“怎么,”卫凌光笑了一声,“陶师长不敢叫我看一看底下么?”她向前一步,一手伸向对方腰间,“那我就更得瞧一瞧了。”话音未落陶有为已向后一闪作势掏枪,不等摸到腰间忽然一滞,跟着就被飞来的黑影扑倒在地。

关越一声咒骂之后便是扭打声响,卫凌光闪身退到一边,扒着崖边慢慢跪下,从包里掏出一只头灯按亮,缓缓向前倾身。

山风猎猎,回声不绝。深渊望不见底,浓黑一片近乎永夜,一扇光斜斜地坠下去,立刻被吞掉边缘。光束退缩一下,又微微回收,扫在石壁上,忽然顿住。

脚下并非绝壁。

五六级岩台阶梯一般层层伸出,仿佛山峦巨掌,要尽力在坠入深渊之前托起那条莽撞生灵。层间高低不同,光束射去瞧得见阴影,大概是山壁凹陷,最大的可供一人藏身。最上一级岩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副精铁倒钩,紧咬着岩石仿佛野兽齿爪,踏石留印抓铁有痕。

她长长地,劫后余生般地,舒了一口气。

接着被一股猛力扯着跌倒在地。

一瞬间能穿起多少事,眼耳口鼻争先恐后把一幕幕画面一道道声音灌进她脑海,却来不及分出谁先谁后地发生。陶有为的怒喝;关越的叫喊;扑面的尘灰气味,泥土灌进鼻孔,碎瓦硌着肩背,脚步声急促,一声闷雷巨响,还有冲天的烟尘和火光。

硝烟不曾散尽,喉咙仿佛灌满药火,卫凌光呛咳间隙扯出巾帕蒙着两眼狠狠揩过几下,视线终于堪堪清明。

入目便是关越的脸,尘土掺着泪光变成泥潭。“对不起,”传进她耳里的声音仿佛也带着泥砂,“这是总督的命令。不然她会杀了我的。”

“你这个贱货!不得好死的贱货!”陶有为的声音跟着响起来,随即一声枪响,跟着仿佛豆袋倒地。沉闷的声音全掩在她愈来愈嘶哑的叫骂里,“吊子养的!不把你爹**的**塞进**里姥子就不是人!”

卫凌光推开关越的臂膀,撑着上半身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前越过乱石碎枝,男官的尸体,手雷拉环,拾起自己的头灯,走到山崖边,重新跪下去。

整整五六级石台,连那倒钩一起,全部无影无踪。残骸应在之处,硝灰和烟尘慢慢地下落,纷纷扬扬,没入渊里,仿佛一场天地颠倒的永夜大雪。

卫凌光觉得自己像个对方跳了马,才刚刚想到要搬出当门炮来的臭棋箩筐。

江铎此行,本是为装作命丧山崖,打消严襄的所有戒心。

严襄又怎么能全数料到呢?她又是在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又命令关越执行的?卫凌光恍恍惚惚像在梦里,答案也便像梦中的台句,飘飘忽忽蹦到眼前来。

是揽她在怀里、拿衣袖遮住她眼睛替她挡掉灯光的时候,签下的那张字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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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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