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与世隔绝的寂静中缓缓铺陈开来,如同窗外那株老槐树上缓慢飘落的叶,无声无息。
翌日辰时,林微准时踏入那座三层木制阁楼。内部的光线比昨日初见时更为晦暗,仅有几扇高悬的气窗透入几缕微弱的天光,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紧密地排列着,直抵被阴影笼罩的屋顶,上面堆积的书籍卷帙浩繁,许多都覆盖着厚厚的、仿佛积攒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灰尘,散发出浓烈的陈年纸墨与淡淡霉变混合的独特气味。
陈太监给了她一块粗糙的灰色棉布,指了指最里面、标着模糊“甲字库”字样的区域,便再不多言,自顾自地回到门口那把吱呀作响的太师椅上,阖上双眼,如同与这满阁楼的陈旧气息彻底融为一体,呼吸微不可闻。
甲字库是藏书阁中最杂乱、也显然是最久未被认真打理的一角。书籍并非按照严格的经史子集分类摆放,而是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许多卷轴散落在地,被蠹虫蛀蚀出斑驳的孔洞,有些甚至因为潮湿而粘连在一起,稍一用力便有破损的风险。
林微没有抱怨,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懈怠或不满。她很清楚,这看似惩罚性的、枯燥无尽的苦役,对她而言,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王公公或许有意、或许无意赐下的喘息之机。这里远离浣衣局的喧嚣、鞭策与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也暂时避开了后宫妃嫔们勾心斗角的直接漩涡。在这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她可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舔舐伤口,可以学习,可以观察,可以……重新武装自己的头脑与意志。
她默默地挽起略显宽大的袖口,用头巾将长发包裹严实,开始了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的整理工作。先从最底层的书架开始,将书籍一本本小心翼翼地取下,用粗布仔细拂去封面和书脊上那厚重得能留下指印的积尘,再根据记忆中原主那点可怜的学识基础,以及书籍本身的标题、序言、内容,尝试着进行初步的辨认和分类。
这项工作枯燥且极其繁重。灰尘如同具有生命般,随着她的动作扑面而来,常常呛得她忍不住弯腰咳嗽,脖颈和手臂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在重复的伸展、搬运动作下,也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生死劫难。但她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痛楚与不适都咽回肚子里,只是机械地、却又无比专注地重复着拂拭、辨认、归类的动作。她的效率从一开始的生疏、缓慢,逐渐变得熟练、有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
更重要的是,在拂去历史尘埃的过程中,她的手指触摸着那些或光滑或粗糙、或坚韧或脆弱的纸质,目光扫过那些或端正雍容或狂放不羁的古老墨迹,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油然而生。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体力劳动,更像是一场穿越了时空洪流的、无声的对话,一次对她如今所处的这个世界,其规则、其历史、其隐秘的疯狂汲取。
她很快发现,这藏书阁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仅仅是个存放废旧典籍的仓库。除了官方刊印的、正统的经史典籍、诗词歌赋集注,这里还收存着大量看似无关紧要、被正统文人视为“杂书”、“野史”,实则可能蕴含关键信息的文献。例如,各地官府呈送的《风物志》、《物产考》,里面不仅记录了不同地域的特产、习俗、气候,有时还会夹杂着一些关于当地官员、世家大族的零星信息,甚至是流传于民间的奇闻异事;一些早已失宠或已然败落的宗室、勋贵府邸抄没后,未曾被彻底销毁的私人笔记、手札残本,里面可能用隐晦的笔法,记录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宫廷旧事或派系倾轧;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宫廷建筑原始规制、礼仪规范演变的图录、文书底稿,以及年深日久的《起居注》副本、早已过时的《百官职司志》等等。
这些浩如烟海、杂乱无章的“故纸堆”,对于急需了解这个时代、这个宫廷真实面貌的林微来说,无异于一座尚未被人发掘的、巨大的宝藏。
而她与生俱来,或者说穿越所带来的“过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发挥了堪称神迹的作用。每一本被她拂拭过的书籍,其书名、作者、刊印年代,乃至她随意一瞥看到的某些关键段落、人名、地名、事件,都如同被最精密的扫描仪记录一般,分毫不差地、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并随着信息的增多,开始自发地进行分门别类、交叉索引,构建起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日益庞大的信息库。
她看到《南诏风物志补遗》中提及,南境丛林特产一种“白檀木”,木质坚硬,香气清冽持久,有安神之效,因其运输艰难、产量稀少,多为世家大族或宫中贵人所用;她在一本前朝被废黜的宦官私下所著的《宫闱琐记》残本中,读到过某位失势贵妃因私下僭越,在常服上使用了唯有皇后及特定典礼时才可使用的“翟鸟”纹样,而被对手构陷,最终被打入冷宫的旧闻;她还在一本纸张泛黄、似乎被水浸过的《光化三年贡品录》中,发现了当年南境某州进贡的清单里,明确列有“上品白檀香五十斤”,接收的宫苑赫然是……长春宫(李贵妃居所)。
这些看似孤立的、碎片化的信息,在她强大的逻辑推演能力下,开始自发性地碰撞、链接、组合。
“翟鸟纹”(逾制,高位妃嫔)……“白檀香”(南境贡品,名贵,长春宫)……“贵妃娘娘”(原主听到的称谓)……
一个模糊却逐渐清晰的轮廓开始在她心中浮现、凝聚。凶手宫女的身份必然不低,极有可能直接服务于某位地位尊崇、且可能与南境贡品有所关联,或者其家族背景与南境势力盘根错节的妃嫔。而李贵妃,这位以家世显赫、性格跋扈著称的妃子,其居所长春宫恰好与白檀香的进贡记录吻合,嫌疑正在急剧上升!
这无疑极大地缩小了排查的范围,为她指明了最初的方向。
然而,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阻碍。许多关键的、可能涉及宫廷核心秘辛、或是某些重大事件真相的记载,似乎都被人为地、有选择性地破坏或抽走了。有些书册中间明显缺失了几页,切口整齐得不自然;有些卷轴只余下空荡荡的画筒,内里珍贵的画卷早已不翼而飞;还有一些笔记手札,其中涉及敏感人名、事件的部分,被浓墨重重地涂改遮盖,难以辨认。仿佛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在漫长的时间里,持续地、刻意地抹去着某些不容于世的歷史痕迹。
这让她更加确信,这看似平静的深宫之中,隐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与污秽。而原主所撞破的,恐怕仅仅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其下隐藏的庞大山体,可能更加黑暗、更加惊心动魄。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拂尘、归类、默记与沉思中悄然流逝。除了固定时辰送来简单饭食的那个依旧沉默的小太监,和偶尔如同幽灵般无声出现、用那双浑浊眼睛扫视一下她工作进度便又悄然离去的陈太监,她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她像一块被投入知识海洋的、贪婪无比的海绵,不知疲倦地吸收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默默地在脑海中编织着一张属于自己的、关乎生存与复仇的信息网络与人脉图谱——即使这人脉,目前绝大部分还只存在于这些冰冷的故纸堆之中。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林微在整理一个位于甲字库最深处、书架最高层、积尘几乎有指厚的角落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异样的硬物。它被塞在几卷早已朽烂的《赋税纪要》后面,以某种坚硬的皮质包裹着,没有书名,入手沉甸甸的,显得异常厚重,与周围那些松脆的纸页截然不同。
她心中一动,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这或许不是一本普通的书籍或文档。
她踮起脚,费了些力气,才小心地将那硬皮包裹的册子从狭窄的缝隙中取出。册子封面是深褐色的牛皮,没有任何烫金或题字,只有常年被灰尘覆盖的陈旧感和磨损的边角,透露出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
她强压下心中的好奇与一丝激动,用粗布仔细拂去封面上的厚厚积尘,露出底下略显斑驳、颜色深沉的皮面。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序言,没有目录,甚至没有署名。映入眼帘的,是略显潦草却笔力虬劲、透着一股沉稳力量的墨迹,像是一本私人的、不欲为外人所知的笔记。
开篇第一行字,便如同惊雷般,在她心中炸响:
“余掌宫内营造三十载,历经三朝,所见秘道暗格,机关巧术,不知凡几。今岁月无多,特录于此,藏之于椟,以待有缘,或可助人于危难,亦未可知……”
宫内营造?秘道暗格?机关巧术?
林微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汩汩声!
她强忍着激动,快速而无声地翻阅起来。册子里用图文并茂的方式,以极其精炼却精准的语言,详细记录了许多宫中不为人知的隐秘构造:某处看似寻常的假山内部,隐藏着通往宫外荒山的废弃排水暗道;某座妃嫔居住的宫殿夹墙之内,存在着可用于临时藏身或传递机密物品的狭窄空间;御花园的某座湖石之下,设有巧妙的机括,可开启一条通往邻近宫苑的短径;甚至还有几处先帝时期,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而秘密修建、如今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紧急逃生密道入口位置图,以及开启方法!
这简直是一本宫廷生存的“宝藏地图”!是无价之宝!
她如饥似渴地、几乎是贪婪地记忆着上面的每一条线路,每一个标记,每一种机关的设置原理与破解之法。这些信息,在未来某个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或许就是她保住性命、甚至绝地反击的、最重要的底牌之一!
然而,当她翻到册子后半部分,目光落在关于她现在所处的这座“藏书阁”的记载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目光彻底凝固了。
笔记上清晰地绘制着藏书阁的简易结构图,并在第三层一个紧靠东墙、被标注为堆放“废旧杂物”的不起眼角落,特意画了一个小小的叉号,旁边有一行更加细密、却依旧清晰的小字注解:
“阁中阁,藏于椟中,以‘坤’位机括启之,非知者不得入,内藏……(此处墨迹有轻微晕染,似乎笔者犹豫)……前朝旧物,慎之。”
阁中阁?藏书阁里还有一个隐藏的密室空间?“坤”位机括?前朝旧物?
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望向通往三楼的、那更加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木制楼梯口。陈太监从未允许她上去过,只含糊地提过一句,那里存放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旧杂物,无需打理。
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废旧杂物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她原本以为已经逐渐熟悉、并开始掌控的藏书阁,瞬间又蒙上了一层厚重而神秘的面纱,变得诡谲莫测起来。
就在林微心神激荡,反复在脑海中记忆、强化那本名为《宫苑拾遗》的牛皮册子中的所有内容,并激烈思索着“阁中阁”与“坤位机括”的奥秘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尘埃落地无异,却没能逃过她高度警惕的感官的脚步声,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她的心脏骤然收缩!是陈太监!
几乎是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她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而轻巧地将那本至关重要的牛皮册子合上,毫不犹豫地将其塞回了那个布满灰尘、毫不起眼的角落深处,并用几卷厚重而无关紧要的旧账册严严实实地掩盖住,恢复成最初那无人问津的模样。同时,她几乎是同步地拿起手边的粗布,快速而有力地拂拭着旁边书架上的灰尘,动作自然流畅,呼吸平稳,仿佛从未停歇,一直专注于眼前的劳役。
下一刻,陈太监那佝偻、如同融入阴影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甲字库的入口处,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
他依旧顶着那张布满皱纹、毫无表情的脸,浑浊的目光如同缓慢流淌的泥浆,缓缓扫过林微刚刚忙碌的区域,扫过那个被重新掩盖的角落,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同于往日彻底漠然的微光。
林微停下手中的动作,垂下拿着粗布的手,恭敬地站立一旁,微微低头,等待着指示。内心却已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陈太监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目光看了她片刻,那沉默几乎要让空气凝固。然后,他才用那干涩沙哑、毫无波澜的破锣嗓子,慢悠悠地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让林微后背瞬间沁出冷汗的话:
“上面的灰尘,堆积得也有些年月了。”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通往三楼的楼梯方向,“也该……拂一拂了。”
林微的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冰水浇透。上面?是指三楼吗?他是在暗示那“阁中阁”?还是仅仅是一次寻常的、再合理不过的工作安排?他是否看到了她刚才的动作?甚至……他是否早就知道那本《宫苑拾遗》的存在,此刻正是在试探她?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滚。她不敢确定,更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将头垂得更低,用恭顺无比的语气应道:“是,陈公公。奴婢明日……便开始清理三楼。”
陈太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比平时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浑浊。然后,他转过身,拖着那仿佛永远也快不起来的缓慢步子,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再次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阁楼内重新恢复了那死寂般的宁静,只有无数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依照着自身的轨迹,继续缓慢地、无止境地漂浮、旋转。
林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也化作了一尊雕塑。手心里,因为刚才那片刻的紧张,已然微微汗湿。陈太监最后那一眼,和他突然提出的、关于清理三楼的要求,让她无法不将其与那本刚刚被藏起来的《宫苑拾遗》,以及其中记载的“阁中阁”秘密联系起来。
是巧合?还是警告?他是否知道那本册子的存在?他甚至可能……一直都知道,并且正在暗中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个看似行将就木、与世无争、整日如同枯木般的老太监,他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身份与目的?这座看似被遗忘的藏书阁,除了是知识的宝库,是否还是一个……隐藏着更大秘密的、巨大的漩涡中心?
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本被重新隐藏起来的、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册子,又望向通往三楼的、那幽暗莫测仿佛通往未知深渊的楼梯,心中刚刚因为获得“宝藏地图”而升起的一丝喜悦与底气,瞬间被更深的警惕、凛然以及如同迷雾般层层笼罩的疑惑所取代。
前路,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似乎更加危机四伏、迷雾重重了。那双在幕后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并不止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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